无字空棺内部并没有想象中的阴冷,反而透着一种被文火慢炖的燥热。
祝九鸦觉得自个儿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紫砂壶里,鼻腔里全是陈年木料被高温逼出的苦香,还有容玄身上那股子快要烧干了的、带着血腥气的松墨味儿——那墨香此刻竟微微发烫,贴着她鼻翼游走,像一缕将熄未熄的魂火。
光柱在身遭疯狂流转,刺目的幽蓝像无数条细小的电蛇,顺着她的毛孔往里钻,震得她后脑勺一阵阵发麻,耳膜里全是频率极高的尖啸,像是有一万只蝉在脑子里集体蹦迪;更深处,却有细微的“滋啦”声,似焦皮剥落,又似旧纸在暗处悄然蜷曲。
真特么吵。
祝九鸦在心里骂了一句,舌尖抵住上颚,尝到一丝金属腥甜——不是血,是耳道震颤时渗出的微量体液,混着蓝光灼烧空气的臭氧味。
她勉强支棱起半个身子,视线透过半透明的棺壁往下撇。
此时的皇城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特大号的刺猬球,密密麻麻的白色骨刺从那帮禁卫军、宫女、甚至是路边乞丐的脖子后头顶出来,每一根骨刺的尖端都像是一面扭曲的镜子,映出一张模糊的、带着不屑笑容的老脸——千骸。
那镜面并非静止:偶有微风掠过,倒影便如水波晃荡,老脸嘴角随之抽动,发出极轻的“咯…咯…”声,像朽木关节在暗处错位。
这画面太美,祝九鸦看一眼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舌根泛起一股子泛酸的苦水,喉头还泛着凉意——仿佛有根无形的冰针,正沿着食道缓缓下探。
“这老阴货学聪明了。”祝九鸦咬着牙,每个字都像是从后槽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知道单靠我这副残躯撑不住万民怨气,就干脆搞了个‘众筹神格’,让全城人平摊他的创业成本。这江山,他是打算直接做成个活人祭坛啊。
就在这时,一只凉飕飕、硬邦邦的手——或者说一截白骨,轻轻点在了她的手背上。
是容玄。
他的骨节摩擦过祝九鸦的皮肤,带起一阵细微的、像砂纸擦过嫩肉的刺痒感;更奇的是,那触感并非单向——她指尖反向传来微弱的震颤,仿佛指骨深处封存着一段被冻住的脉搏,在与她皮肤相触的刹那,悄然解封了一丝余温。
一段冰冷清透的讯息直接撞进她的识海,比外头的尖啸声顺耳多了:
“看棺底。”
祝九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。
只见黑漆漆的棺木底部,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三百道细如发丝的红线,那红线黏稠得像刚放出来的热血,在幽蓝光照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金属光泽;凑近了看,每根红线上都浮着极淡的朱砂纹,随光流转,隐隐拼成“户”“籍”“录”三字残形,一触即散。
一头牵着太庙前那些童女的残魂,另一头却像是长了眼睛的毒蛇,精准地扎进外头那些生了骨刺的百姓后颈。
她嗅到了一股子燃烧的纸灰味,那种混合着劣质朱砂和香灰的呛人味道,顺着光柱的缝隙钻进呼吸道,让她肺部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;更深一层,是灰烬落于舌面时泛起的微涩——像舔了一口晒干的槐花蜜,甜底裹着尸蜡的腻。
是那些黄符。
“玄门发的那堆‘保命符’,合着是神位的顺丰快递单?”祝九鸦脑子里灵光一闪,关联起先前看到的符咒纹路,瞬间明白了这套恶心人的逻辑,“表面是净尘,实则是把名字献祭给千骸,给这尊新神办个‘大齐户口’。名字一旦入了他的神谱,百姓就是他的资粮,这辈子都别想下船了。”
认知更新的瞬间,祝九鸦心底那股子疯劲儿彻底压不住了。
“既然你们这么稀罕实名制,那老娘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,什么叫数据库熔断。
祝九鸦冷笑一声,右手仅存的那点皮肉在棺壁的倒刺上狠狠一蹭。
“噗嗤。”
利刃入肉的闷响在狭窄的空棺里格外清晰;与此同时,一股温热黏腻的触感顺着腕骨爬升,像活物般缠绕而上——那是她自己的血,竟在离体瞬间泛起微弱的琥珀色荧光,蒸腾出一缕极淡的、类似新焙龙井的清香。
温热、粘稠的精血瞬间迸溅出来,带起一股子浓郁的铁锈味儿,可那铁锈之下,分明还浮着一星半点奶香——来自三百个绣楼里尚未断奶的童女。
她面不改色,直接蘸着血,在那洁白如雪的容玄指骨上狠狠一抹。
骨粉混着巫血,在空中拉出几道暗紫色的残影——那紫影边缘竟浮出细密金篆,一闪即没,像被强行烙进虚空的户籍钢印。
她开始在空棺内壁疾书。
每一笔落下,棺材板都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不堪重负的呻吟;更奇的是,笔锋所至之处,木纹竟微微隆起,浮出细密汗珠般的冷凝水珠,触之微凉,嗅之有陈年柏木与初雪混合的气息。
她没写什么神咒,她写的是三百个童女在绣楼里哭喊的乳名,是九百个死囚临刑前骂娘的遗言,还有她自个儿——那个在死人堆里被阿嬷唤作“阿鸦”的最后一声啼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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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乳名时,棺壁沁出温热露珠;写遗言时,墨迹蒸腾成黑铁锈雾;写到‘阿鸦’二字,她左眼骨瞳骤然逆旋,耳道里炸开一声清越鸦啼。
就在掌心触棺的刹那,三百声‘阿鸦’ oly 在她颅骨内撞响——不是声音,是三百次心跳同步的搏动。
“凡曾被唤作‘人’者,皆可入此录!”
祝九鸦厉喝一声,染血的掌心狠狠拍在棺底!
“轰——!”
一股无法形容的冲击波从棺木中心炸开,祝九鸦只觉得胸口像是被攻城锤正面砸中,喉头一甜,大口大口的黑红血沫喷在虚空中,溅起一朵朵凄艳的血花——那血花落地未散,反而如活种般微微搏动,每一下都逸出半声婴啼、半句骂娘、半缕焦糊的襁褓布灰味。
那血花里,带着极其刺鼻的硫磺味儿和一种跨越千年的、腐朽又疯狂的气息。
刹那间,外界那漫天飞舞的黄符灰烬像是突然被磁铁吸引,竟逆着风、逆着光,疯狂地往空棺的方向倒灌而回!
祝九鸦的视野里,无数张模糊的人脸在灰烬中挣扎、尖叫——她们的嘴唇开合无声,可祝九鸦的耳蜗内却同时灌入三百种音高:稚嫩的、沙哑的、嘶裂的、含混的全在唤同一个名字。
那是被献祭的、被遗忘的、被当做代价踩在脚下的草芥。
他们的怨念汇成了一股黑色的洪流,咆哮着撞进那道“无名录”中。
千骸那所谓“神谱”上的金色因果线,在这种原始而狂暴的“无名之怨”面前,脆弱得就像风干的粉丝。
“咔嚓!”
地表之上,第一根骨刺应声断裂。
那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惊,紧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连成了一片密集的爆竹响;更细听,每一声脆响之后,都拖着半声极短的、类似陶罐碎裂的“啵”音——仿佛被斩断的不只是骨头,还有附着其上的户籍契纸。
百姓颈后的伤口里涌出的不再是神圣的白光,而是淡金色的、带着一股子新鲜泥土气味的龙气残渣;那泥土味里,还裹着雨后青苔的微腥与新犁田埂的微温。
那些被强行夺走的“名姓”,在这一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刃,反向割裂了神格的锚点。
“祝九鸦——!你竟敢用‘无名’对抗‘正统’?!”
千骸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震得光柱扭曲变形,那声音里充满了气急败坏的失真,像是一台坏掉的拉风箱;可风箱缝隙里,竟漏出几不可察的、孩童哼唱摇篮曲的走调调子——正是绣楼里被抹去的乳名旋律。
祝九鸦脱力地靠在容玄的残躯上,她的半边脸都被血糊住了,唯有左眼那颗骨瞳,依旧蓝得惊心动魄;右眼视野边缘,却有无数细小的、半透明的“阿鸦”二字正无声旋转,像一圈圈微缩的星轨。
她看着太庙方向,那枚象征皇权的正统金玉玺正像块烂瓦头一样,在地上裂成了几瓣。
在那碎裂的金箔瓦砾中,一截焦黑、猥琐、散发着陈年尸臭的人指骨,正瑟瑟发抖地露了出来。
“老东西,你还是没弄明白。”
祝九鸦喘着粗气,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,眼里全是那种看透了垃圾堆的厌弃。
“守墓人守的,从来不是什么狗屁神明。咱们守的,是那些连名字都留不下来的、像野草一样被你们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苦命人。”
胸腔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律动。
那是容玄的心口位置。
原本已经彻底石化、甚至快要碎裂的骨核深处,竟然在这一刻传出了一声极其微弱、却稳健如钟的心跳声。
“咚。”
那声音穿透了漫天的哀嚎与碎裂声,顺着两人交扣的骨掌,一下下地撞进祝九鸦的灵魂深处。
像是在回应某段被埋在尸山血海下、沉寂了千年的旧誓。
祝九鸦愣了愣,随后低头看了看那只紧紧攥着自己的白骨手,又瞧了瞧容玄那张即便惨白如纸也依旧端着股“禁欲”范儿的俊脸,忍不住嗤笑出声。
“容指挥使,命都快没了,你这心跳得还挺有节奏感啊?怎么,这就打算给自己放个长假了?”
容玄没说话,只是那骨掌攥得更紧了,那股子清冷的墨香味儿,竟隐约带上了一丝活人的温度——暖得恰如春寒料峭时,第一缕挣脱冰层的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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