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抹妖异的黑芒像是在皮肉下扎了根的藤蔓,刺骨的冰凉顺着小臂一路炸开,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血管壁上刮擦,带起一阵阵金属摩擦般的锐痛。
容玄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管被撑裂的细碎声响,仿佛无数枚钢针在骨缝里反复横跳;而更深处,是血液奔涌时沉闷如鼓的轰鸣,混着左耳嗡嗡的耳鸣,像整片记忆之海正从颅内涨潮。
祝九鸦立于记忆之海的中央,原本那件支离破碎的骨衣,此刻竟如同烧融的银浆,在她周身蜿蜒流动——液态白骨泛着冷冽的珠光,蒸腾起一缕缕带着铁锈与陈年骨粉气息的微烟。
这些由历代巫觋残魂凝聚的液态白骨,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,既像是最坚固的甲胄,又像是最温柔的囚笼;指尖拂过时,能触到一种奇异的温润与滞涩并存的质感,像抚过浸透雨水的古玉。
她垂眸看向脚下那尊不可一世的古神残念,此刻这名为千骸的恐怖存在,正像条被驯服的老狗,卑微地匍匐在她的靴尖旁。
最荒诞的是,那双由万千枯骨堆砌而成的眼眶里,竟溢出了点点如磷火般的泪光——幽绿微光摇曳,散发出坟茔深处苔藓腐烂的清冷气味。
你终于来了……千骸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墓碑,在这片死寂的海域回荡,我们等了你整整三百年。
祝九鸦眉梢微挑,手指漫不经心地卷起一缕液态骨丝,那丝线在她指间绷紧、震颤,发出近乎蜂鸣的细微嗡响。
她感知到那些沉沦于海底的历代大巫残魂,此刻并没有散发出想象中的暴虐,反而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——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轻盈,像卸下万载重甲后,骨骼深处渗出的第一缕暖意。
原来,这三百年来所有的献祭与失败,从来不是因为力量不足,而是这些疯子在主动筛选。
他们在等,等一个能吞下万世怨念却不崩坏神智的怪物。
而她,就是那颗被千锤百炼后,唯一没碎的弃子。
与此同时,地宫入口。
容玄重重地撞在布满铁锈的石门上,乌刀拄地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震得掌心虎口迸裂,温热的血混着铁锈的腥气直冲鼻腔。
石门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金色的镇魂符,每一道符文都散发着令巫力极度不适的正统威压——那光芒灼得人眼眶发干,皮肤泛起针扎般的刺痒。
以他现在的力量,一刀崩碎这扇门并不难,可他的手却在触碰符文的一瞬僵住了。
容玄的目光在那些复杂的符线中掠过,呼吸猛地一滞。
这哪里是镇魂的死阵?
这符文走势的拐角、那些看似杂乱的刻痕,分明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合。
她刻得极慢,每一道折笔都深陷砖隙,仿佛要把自己钉进这腐朽的宫墙里。
而此刻石门上的符文拐角,正以完全一致的角度,咬住他视网膜的灼痛。
他忽然低低地笑了,笑声牵动伤口,带出一连串粘稠的黑血,咸腥裹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。
祝九鸦,你赢了。
他反手扣住自己的胸膛,没有任何犹豫,并指如钩,竟是生生将那块刻有逆咒纹的皮肉连同断裂的肋骨一起扯了出来!
剧痛像海啸般瞬间吞没了感官,他眼前阵阵发黑,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与喉头翻涌的滚烫腥甜;却凭借着野兽般的意志,将乌刀蘸满心头血,在那布满金光的石门中心,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九字。
那是祝九鸦幼时在冷宫墙角,用石子随手涂鸦出的名字。
字成的一瞬,原本杀机四伏的镇魂符阵竟如冰雪消融,沉重的石门发出一声如沉闷叹息般的轰鸣,竟主动向内开启——门缝里逸出的气息阴冷潮湿,带着千年尘封的土腥与陈骨灰烬的微苦。
原来,皇室那位先祖在设下绝阵时,终究是在这必死的铁笼里,给自家的混世真巫留了一道回家的暗门。
门后,惨绝人寰的景象撞进容玄视野。
她们颈后插着半截白骨簪,簪尖没入脊椎,令躯干僵直如碑;而那幽绿净世灯,正倒悬于她们低垂的额前,灯芯距眉心仅一指之遥,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,像腐烂的蜜桃裹着尸油。
别碰。
祝九鸦清冷的嗓音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,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,震得他颅骨嗡嗡作响。
容玄脚尖堪堪停在阵法边缘。
他借着祝九鸦共享的神识看去,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寒意——那寒意并非来自阴冷,而是源于一种绝对静止的、令人牙酸的窒息感,仿佛时间本身在此凝固成冰。
这是一个极其阴毒的连环套:若祝九鸦没能闯过识海,这三百童女的鲜血便会点燃净世灯,造出一尊毫无理智的傀儡神;若她强行闯入救人,这些已成阵眼的女孩会瞬间崩碎,那滔天的怨气足以让任何真巫当场神核爆裂,自绝身亡。
这就是皇室给救世主准备的最后一份谢礼。
呵,老套路。祝九鸦的冷笑声在他脑中回荡,充满了不屑。
记忆之海深处,祝九鸦指尖猛地收紧。
唯有让三百具躯壳同时成为怨念与愿力的共生容器,才能骗过祭坛的终极判官——那双在地底凝视了千年的、属于初代巫主的眼睛。
她没有引导能量去切割铁链,反而双目一厉,将那尊跪伏在地的千骸残念,化作三百道流光,顺着神识连接,蛮横地撞进了那三百童女的体内!
嗡——!
三百双紧闭的眼眸同时睁开,那不是人类的眼神,而是透着太古苍凉的幽蓝——瞳孔深处似有星云坍缩,幽光流转间,散发出远古冻土解封时凛冽的寒气。
原本死寂的地宫内,突然响起了整齐划一、震耳欲聋的诵咒声——那声音并非出自喉咙,而是从她们每一寸骨骼共振中迸发,带着青铜编钟般的浑厚与玉石碎裂般的清越。
那是早已失传千年的《噬骨真言》,每一个音节落下,空中的净世灯便炸开一朵黑莲,莲瓣燃烧时无声无息,却释放出灼烧视网膜的炽白强光与焦糊皮肉的恶臭。
绿色的灯油没有落地,反而违背引力般冲天而起,化作漆黑的长河,与地底原本肆虐的血龙疯狂交汇——两股洪流相撞处,蒸腾起滚烫的猩红雾气,带着浓烈的铁锈与硫磺混合的灼热腥气。
地动山摇。
容玄感觉到脚下的岩层正在像活物的肌肉般蠕动、隆起,震颤透过靴底直抵脚心,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沉闷如心跳的“咚…咚…”声。
他瞳孔地震般看向四周,只见那些古老的宫墙正在剥落,露出下方色泽如白骨般的巨型基石。
它在他颅内炸开一幅残图:一具撑天立地的巨躯正缓缓倾颓,脊骨寸断处喷涌的不是血,而是熔岩般的金色咒文……
所谓皇城,哪里是什么龙兴之地?
这分明是初代巫主临死前,以自身脊梁为梁,以血肉为泥,亲手在大地上创造的一座活体祭坛。
它沉睡了千年,只为等待这一刻的重启。
容玄忽然觉得左臂一轻。
他低头看去,只见从小指开始,他的半边身躯正在迅速玉石化,那种极致的惨白正在吞噬他的血肉;玉石化所经之处,皮下隐隐浮现出与最初黑芒同源的、蛛网般的暗金纹路——那不是侵蚀,而是祭坛在认主:它终于等到了能同时承载“骨之永恒”与“血之炽烈”的新脊梁。
他正在被这座疯狂的祭坛同化,成为开启新纪元的牺牲品。
你若全化为骨,就真的回不去人间了。
祝九鸦的虚影在虚空中缓缓浮现,她那一头银发在地宫阴风中狂乱飞舞,发丝拂过容玄面颊,带来一阵冰冷刺骨的触感,如同抚过万年寒潭的冰面。
她向他伸出手,掌心那一朵漆黑的莲花开得妖异夺目,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:那就别回去了,留在这里,陪我守着这片死人的海。
容玄看着那只手,嘴角勾起一抹释然。
他反手握住那截已经骨化的手掌,感受着那冰冷刺骨的触感,声音沙哑却坚定:
正合我意。
随着两人指尖相扣,整座皇城的地基发出一声撼动寰宇的崩塌声——那声音低沉、悠长,仿佛大地本身在痛苦地呻吟、撕裂。
万吨土石咆哮着坠向地底,在废墟的最深处,竟显露出了一片无边无际、翻涌着历代执念的漆黑海洋——海面之下,无数苍白的手臂正缓缓抬起,指尖滴落的不是水,而是凝固的、幽蓝色的泪。
这一刻,千年皇朝的虚伪荣光彻底崩碎。
地宫上方,第一缕惨白的晨光终于刺破了沉积千年的浓重阴云,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。
然而,那光却太弱、太浅,它拼尽全力向下俯瞰,却终究照不进那地底深处,正疯狂翻涌、足以将整个世间重新洗牌的漆黑海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