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光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掐断了脖子,悬停在半空,瑟瑟发抖地看着脚下那片名为“绝望”的深渊,空气骤然变薄,鼻腔里泛起铁锈混着陈年檀灰的腥苦,连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。
祝九鸦凌空踏在记忆之海的浪尖,脚下的海水黏稠得如同放了几百年的尸油,每走一步都能带起几缕拉丝的幽光,足底传来滑腻滞涩的阻力,仿佛踩进温热的腐肉沼泽;幽光拂过裸露的手背,竟有细微的灼刺感,像无数冷针在皮肤上爬行。
不对劲。
那三百童女口中诵出的《噬骨真言》,起初听着像是在超度,可越听越像是在……叫魂。
“嗡……嗡……”
整个地宫的频率变了。
那不是岩石摩擦的震动,而是某种巨型生物饥肠辘辘时的肠鸣,声波沉得能压塌耳膜,腹腔随之共振,胃壁一阵阵抽搐发紧;连舌根都泛起胆汁的微苦。
祝九鸦眼皮狂跳,瞳孔深处倒映出那三百个孩子的身影,她们体内的千骸残念正在飞速融合,像是在拼凑一张入场券。
这哪里是什么救赎仪式?
初代巫主那个老东西,根本没打算把力量传给后人。
这座活体祭坛沉睡了千年,就是在等这一刻……等一个能承载万千怨念却又神智清醒的冤大头,主动走进来,然后被它一口吞掉,炼成永恒的“镇物”。
这不叫继位,这叫上菜。
“想拿我当电池?老东西,你想得挺美。”
祝九鸦冷笑一声,刚想强行切断与童女的链接,却发现识海中的神魂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了,动弹不得,太阳穴突突狂跳,颅骨内似有冰水灌入,又冷又胀;神魂被拖拽的撕裂感,竟在齿龈间迸出一丝血腥味。
那《噬骨真言》就是一把把钩子,硬生生拽着她的神魂往祭坛的“胃”里拖。
就在这时,一声尖锐的金铁交鸣声炸响。
“铮……!”声浪刮过耳道,耳膜嗡鸣不止,余音里还裹着金属高频震颤的麻痒。
地缝边缘,容玄左半边身子已经彻底化作了惨白的骨骼,唯有指尖那朵黑莲,随着他心脏的每一次剧烈跳动,忽明忽暗地呼吸着,黑莲脉动时散发出极淡的苦香,像焚尽的乌木芯,却混着一丝新鲜血肉的温腥;莲瓣开合间,指尖骨节渗出细密冷汗,在惨白骨面上凝成将坠未坠的珠。
那股要把脑浆子都摇匀的眩晕感袭来,容玄知道,这是祭坛在同化他,想让他变成那根不说话的拐杖。
“做梦。”
他咬着牙,剩余的半张人脸狰狞得如同厉鬼。
手中的乌刀没有砍向敌人,而是反手狠狠插进了脚下的地缝之中!
“借你们一瞬清醒……替我拦住她!”
这一刀,是以刀身为轴,逆向运转了他那条刚刚生成的逆脉。
地底深处,那些曾在千年前被钉入童子脊椎、如今早已化作齑粉的十万阴骨,竟然在这一刻齐齐震颤。
那是来自地狱的共鸣,震颤并非耳闻,而是从脚心直冲天灵盖的酥麻,仿佛整副骨架都在应和着某种远古节拍;空气里浮起一层灰白色的骨粉雾,吸进肺里,喉头立刻干裂发痒。
容玄一口咬破舌根,混着心头热血的一口红雾,“噗”地一声喷在乌刀漆黑的刀柄上血雾溅开时带着滚烫的湿气,刀柄瞬间蒸腾起一缕焦糊味,像烧红的铁浸入生肉。
“起!”
刹那间,三百道只有半截身子的阴骨虚影,带着刺骨的寒意从地缝中呼啸而出,寒意并非单纯低温,而是如冰水灌顶般刺入骨髓,连睫毛都瞬间结出细霜;虚影掠过之处,空气发出细微的“嘶嘶”声,似有无形冻气在蒸发。
它们没有攻击任何人,而是像是一堵堵人墙,疯了一样扑向海面上的祝九鸦虚影。
“砰!砰!砰!”
阴骨虚影撞在祝九鸦的神识护盾上,撞得粉碎,撞击声闷如擂鼓,但更骇人的是护盾震颤时传来的指尖震麻感,仿佛整只手掌的神经末梢都被高频刮擦。
但正是这粉身碎骨的阻挡,像是一层绝缘胶布,硬生生插进了祝九鸦与祭坛之间,切断了那股贪婪的吸力。
祝九鸦识海剧震,那种灵魂被撕扯的感觉骤然消失,颅内压力陡然一松,耳中嗡鸣退潮,舌尖残留的血腥味却愈发浓烈,像含着一枚融化的铁锭。
她猛地睁眼,看到了那个半人半骨的男人,正在用透支生命的方式给她争取那一秒钟的卡顿。
够了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祝九鸦眼神骤然清明。
她不再抗拒身上那件正在液化的骨衣,反而双手一压,主动带着这股庞大的力量,像一颗深水炸弹,狠狠砸向记忆之海的最底层,骨衣融化时渗出黏稠的乳白色浆液,贴着脊背缓缓滑落,触感滑腻微凉,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蒸发起一股类似陈年骨胶的甜腥气。
在那里,有一截她从不离身的真巫指骨。
指骨遇液即燃,幽蓝色的巫火顺着骨衣的脉络倒卷而回,瞬间在她那狂乱的识海中央,强行凝练出了一座微型的祭坛。
这祭坛空荡荡的,没有神像,没有牌位,只有一口漆黑的、尚未合盖的空棺。
棺盖内侧,刻着一行狂草:“承万怨而不疯者,方可入。”
祝九鸦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。
原来所谓的“守墓人”,不是被关在里面的囚徒,而是站在门口看大门的保安。
防的不是外面的人进去,而是防着后世再有哪个不知死活的蠢货,妄图躺进这口棺材里成神。
神位是空的,这才是最大的慈悲。
“容玄!”
祝九鸦猛地抬头,声音穿透了层层阴云声波撞上穹顶反弹回来,竟在耳道里激起一阵低频共振,额角青筋微微跳动。
地缝边的容玄此时情况糟透了。
他的右腿也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咔”声,骨化的白色正在像霉菌一样迅速蔓延,那声音并非纯粹听觉,而是通过地缝岩壁传导至掌心,震得指骨发麻;蔓延的骨白所到之处,皮肤失去弹性,触之如蒙了一层薄薄的蜡壳。
他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三百童女,那些孩子眼中的千骸之影已经浓郁得快要滴出墨来,墨色非静止,而在缓慢旋转,凝视三秒便引发轻微恶心与视野边缘的黑斑游移。
来不及了。
再不做点什么,这三百个孩子就会变成祭坛的养料,彻底唤醒那个怪物的胃口。
他猛地拔出乌刀,刀尖倒转,竟然直接对着自己尚存血肉的胸膛划了下去!
“刺啦……”
这不是切皮肉的声音,这是撕裂布帛的脆响,刀锋入肉时毫无阻滞,反有一种诡异的“顺滑感”,仿佛割开的不是活体,而是浸透黑油的旧绸;皮肉分离的刹那,一股温热的、带着蜂蜡与铁锈混合气息的蒸汽“嗤”地喷出。
他竟然硬生生将那条刚刚生成、与心脉完全共生的“逆咒纹”,像撕不干胶一样,连皮带肉地从胸口撕了下来!
这一举动,等同于自毁道基,甚至是自杀。
剧痛让他的视线瞬间一片血红,但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,血红视野里,所有色彩都褪成高对比度的剪影,唯有黑莲的幽光在视网膜上灼烧出残像;撕扯时牵动的不仅是皮肉,还有胸腔深处某根绷紧的韧带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咯咯”轻响。
血雾喷涌中,他以那条还在跳动的咒纹为线,以自己这具即将彻底骨化的残躯为针,对着地宫穹顶疾速划出了一道残缺不全的符阵。
“去!”
符成刹那,三百童女颈间那根象征着束缚的无形铁链,寸寸崩断,崩断无声,却在所有人后颈同时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痒,仿佛有千万根蛛丝被 siultaneoly 剪断。
失去了束缚,她们并没有坠落,而是被一股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托住,像是蒲公英一样,缓缓沉向祝九鸦所在的记忆之海,那股托力拂过面颊,竟有春日柳絮般的微痒与微凉,与周遭死寂形成惊心动魄的反差。
容玄这是在把自己当快递员,把这三百个孩子,打包送进了祝九鸦那个微型祭坛的保护圈,彻底隔绝了主祭坛的吞噬。
“真是个疯子。”
祝九鸦嘴上骂着,动作却快得惊人。
她双手接引,瞬间接住了那三百道神识入手非虚,而是沉甸甸的、带着微弱搏动的温热感,像捧住三百颗初生的雀卵;魂魄表面覆着一层极薄的龙气薄纱,触之微涩,如抚过新磨的玉圭。
入手的瞬间,她就感知到了这些魂魄深处残留的龙气烙印。
“影宸留下的后手?呵。”
她冷笑一声,以指骨为针,顺着容玄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频率,在那口微型空棺的内壁上,刻下了第一道“解咒纹”。
纹路亮起的瞬间,三百童女魂魄中那股灰败的龙气,如同阳光下的积雪,悄无声息地消散了,消散时并无异响,只有一缕极淡的、类似雪松焚香的清冽气息悄然弥漫,吸入鼻腔,眉心郁结竟微微一松。
就在这一刻。
“轰隆隆……”
整座皇城的地基突然剧烈收缩,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胃袋正在痉挛,收缩带来的失重感猝不及防,内脏猛地向下坠,脚底岩板传来黏腻的蠕动感,仿佛正踩在搏动的巨大脏器表面。
主祭坛察觉到了威胁,它被激怒了,启动了最终的“强制消化”程序。
地底的岩石变成了软肉,疯狂地向中心挤压。
祝九鸦猛地抬头,只见地缝边的容玄,全身上下除了那颗头颅还挂着几丝血肉,其余部分已经全部化作了森森白骨,白骨表面覆盖着薄薄一层半透明的灰膜,在幽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冷润光泽;靠近时,能闻到一种奇异的、类似雨后深林苔藓的湿润土腥气。
他靠在乌刀上,身体已经动不了了,却还在冲她笑。
那笑容有点丑,有点惨,却又该死的干净。
“过来!”
祝九鸦厉喝一声,记忆之海瞬间翻涌成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,无视了空间距离,一把将容玄那具残破的身躯捞进了掌心,掌心包裹住他时,触感复杂:骨质坚硬冰冷,残存的头皮却温热柔软,发丝沾着冷汗,黏在掌心微微发痒。
下一瞬。
“砰!”
微型空棺的棺盖,轰然闭合。
棺外,凭空浮现出一行滴着血的大字,霸道至极:
“守墓人已就位,神明请止步。”
一切声音戛然而止。
地宫不再震动,岩石恢复了坚硬,那股令人窒息的吞噬感也随之消散。
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死机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地宫顶部那道裂缝之外,第一缕真正属于人间的、带着温度的阳光,终于穿透了层层阻碍,笔直地落了下来。
它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了容玄那只已经彻底骨化的右手背上。
那里,一朵妖异的黑莲在阳光下舒展花瓣,花蕊中心,竟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