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我没回来……”
那声音像是一根极细的蛛丝,颤巍巍地挂在将倾的大厦之侧,转瞬就被地底涌出的轰鸣吞没。
祝九鸦并没有真的在那句遗言里沉溺太久。
作为一个合格的赌徒,在骰子落地之前煽情,是对赌局的不尊重。
她切断了那一瞬的柔情,神识猛然下潜,一头扎进了那片更加深邃、更加冰冷的记忆之海最底层。
刚才那一瞬间的“骨衣加身”,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——以为这些死去的冤魂是来保护她的。
但此刻,当她真正置身于这片由千万年巫觋尸骸堆砌的海底时,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。
这里没有温情脉脉的先祖庇佑,只有森严到令人窒息的——“排队”。
原本那些看似疯狂撕咬的怨念黑影,此刻竟然像是某种阅兵仪式般,一圈又一圈地排列成环。
最外围的是近代死去的散巫,身形模糊;往里一圈是百年前被皇室清剿的大巫,肢体残缺;而越靠近核心,那些怨念的形态就越清晰,散发出的威压也越恐怖。
它们没有扑上来,而是用无数双空洞的眼眶,死死盯着处于圆心的祝九鸦。
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。
那是饿鬼在看一盘刚端上桌的、热气腾腾的红烧肉。
“呵……”祝九鸦的神魂在深海的高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,她却气笑了,“原来这所谓的‘骨衣’,根本不是防弹衣,而是初代巫主那老太婆留下的‘试炼牢笼’。”
只要她稍有露怯,或者神魂强度不够,这件“衣服”就会瞬间收紧,把她勒成肉泥,然后她也会成为这“排队大军”里的一员,等着下一任倒霉蛋来继承。
要想穿上这件衣服,不是靠躲,而是要——“吃”。
要把这些失败者的执念,一份不剩地全嚼碎了咽下去。
就在祝九鸦准备撸起袖子开席的时候,一阵剧烈的震荡顺着她留在那根肋骨“镜子”上的感应,猛地传导过来。
那不是物理层面的震动,而是某种法则层面的崩塌。
地面上。
容玄手中的玉玺,此刻烫得惊人。
那并非火焰的高温,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感。
随着影宸最后那一声嘶吼落下,容玄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块温润的玉石内部,仿佛有一颗心脏在剧烈搏动,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决绝的悲鸣,与他掌心的血脉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振。
“砸了它……哥……”影宸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人样了,像是破风箱里漏出的最后一点气音。
容玄眼底的红血丝几乎要炸裂,他没有任何废话,五指如钢钩般扣紧玉玺,调动起全身残存的煞气,腰腹发力,猛地向下一掼——
目标,正是那个正在疯狂吞噬生机的骨盘核心漩涡!
“砰——!!!”
没有想象中玉石碎裂的脆响。
这一声,沉闷得如同古寺撞钟,又像是一声叹息,穿透了皮肉与骨骼,直接在所有人的天灵盖上炸开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只见那枚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玉玺,在接触到污秽骨盘的瞬间,彻底粉碎。
但它没有变成废渣。
就在玉碎的刹那,一道温润到了极点、也纯粹到了极点的柔和白光,从碎片中冲天而起。
那光芒并不刺眼,甚至带着几分母性的温柔,如同在寒夜里点亮的一盏油灯。
然而,就是这一抹看似柔弱的白光,在触碰到那条浑浊腥臭、充满了暴虐龙气的血河时,竟然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。
“滋滋滋——”
像是滚油里倒进了一瓢冰水。
那些原本嚣张跋扈、吞噬一切的暗金龙气,在这道白光面前竟然发出了恐惧的尖啸。
它们像是遇到了天敌,疯狂地想要退缩、逃离,却被那白光温柔而坚定地包裹、消融。
“逆生咒……”
祝九鸦透过神识连接“看”到了这一幕,心中也不禁微微一震。
当年那位先皇后,也就是容玄和影宸的母亲,竟然狠绝至此。
她不仅是以身为祭,更是在自己的魂魄里埋下了一颗针对皇室血脉的“定时炸弹”。
龙脉嗜血,她便化作至纯的灵;皇室求长生,她便种下必死的咒。
这就是一个母亲,为了保护孩子,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随着龙气被白光冲散,太庙地窖内的局势瞬间逆转。
那巨大的香炉里,原本正在疯狂喷涌、钻入童女七窍的“净世香”烟雾,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突然停滞在半空。
紧接着,诡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些已经钻进女孩们鼻腔、肺叶里的灰色烟气,竟然开始倒流!
它们像是一条条被强行扯出来的灰蛇,带着女孩们体内的死气与污秽,被硬生生吸回了香炉之中。
“咳!咳咳咳!”
原本已经气息断绝的童女们,身体猛地一阵抽搐,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。
虽然声音嘶哑稚嫩,但这代表着——她们活过来了。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咳咳……”
趴在骨盘边缘的影宸,看着眼前这一切,那张只剩下半边的烂脸上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但他并没有放松。
因为更可怕的东西,还在后面。
他那只仅剩的左手,此时已经开始碳化,指尖像是烧焦的木炭一样簌簌掉渣。
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,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。
“噗!”
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喷在面前惨白的骨面上。
他以舌尖血为墨,以断指为笔,在地面上疯狂地画出一道扭曲而复杂的符文。
“封龙符,起!”
随着他一声厉喝,那道血符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,像是一道铁闸,硬生生卡在了被容玄砸出的龙脉缺口上,暂时延缓了地气崩塌的速度。
做完这一切,影宸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,整个人瘫软在地,眼中的光彩正在迅速涣散。
但他死死盯着容玄,用尽最后一口气,吼出了那个皇室保守了千年的秘密:
“哥!别让她全吞了!!”
“噬骨巫一脉……从来都不是什么救世主……”
影宸的喉管里发出“嗬嗬”的风声,每一个字都像是带血的玻璃渣,“若是让她承接了这万鬼怨念……她就不再是人,也不是巫……她会成为新的‘神’!”
“皇室杀巫……不仅仅是因为忌惮力量……”
“是因为真正的噬骨巫觉醒后……会重立‘巫道’……”
“那是……那是‘平等献祭’的秩序啊!!”
这一声嘶吼,透过神识连接,清晰无比地传进了海底祝九鸦的耳朵里。
深海之中,祝九鸦原本正在抓取怨念的手,微微顿了一下。
平等献祭。
多么美妙的一个词。
这就是皇室和正统玄门恐惧的根源吗?
在这个王朝里,皇权是天,他们可以肆意掠夺百姓的生机来供养己身,这是“特权”。
而巫道的本质,是交换。
你想求雨?拿寿命换。
你想延寿?拿子孙福报换。
你想成神?那就拿你自己的一切去填!
在巫的眼里,皇帝和乞丐的骨头,烧出来的灰都是一样重。
这种绝对的“公平”,才是统治者眼中最大的“邪恶”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祝九鸦嘴角的笑意更冷了,带着几分讥讽,几分疯狂,“这就是你们怕的?那正好,姑奶奶我最喜欢做生意了,童叟无欺。”
她没有理会影宸的警告,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。
相反,她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举动。
她神念一动,主动撕开了身上那层刚刚凝聚、尚不稳定的“骨衣”一角。
“嘶啦——”
就像是鲜肉暴露在了鲨鱼群中。
最外围的那道怨念环中,一道身穿破烂麻衣、满头白发的老妪虚影,像是嗅到了血腥味,发出一声尖厉的鬼啸,瞬间化作一道黑烟,顺着那个缺口钻进了祝九鸦的神识!
“轰!”
一段不属于祝九鸦的记忆,如同洪水般在她脑海中炸开。
那是三百年前,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。
老妪名为“云姑”,是那个时代最强的噬骨巫。
她站在洪水滔天的堤坝上,试图以自身为桥梁,将肆虐的水怪怨气导入地脉,平息水患。
那是必死的局。
但她不怕死。
她怕的是——当她把自己化作桥梁的那一刻,岸上那些原本答应接应她的玄门道士,因为恐惧她的力量,竟然切断了阵法,转身逃跑了。
“我不甘心!!”
记忆中,云姑绝望的嘶吼声震耳欲聋。
她不是死于水患,也不是死于反噬,而是死于背叛,死于“孤立无援”。
因为没有人在岸上拉她一把,她这座“桥”,最终断在了洪水中。
那股滔天的怨恨和绝望,在祝九鸦的脑海里横冲直撞,试图将她的理智撕碎。
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寒冷,瞬间冻结了祝九鸦半边神魂,让她的左半边身子瞬间覆满白霜。
“这就是你的执念吗?”
祝九鸦忍受着脑浆仿佛被冻结的剧痛,不仅没有排斥这股力量,反而神识一裹,像是拥抱一个冻僵的孩子一样,硬生生地接纳了这股怨气。
“你也想做桥,可惜断了。”
祝九鸦的双眼——在神识空间中具象化的双眼,此刻左眼已经完全变成了漆黑的墨色,那是云姑的怨念在显化。
“那我便替你续上。”
她突然抬起右手,两根手指并拢,指尖燃起幽蓝色的巫火,没有丝毫迟疑,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左眼!
“噗嗤!”
这一指,直接剜入眼眶。
现实世界里,骨桥之上的祝九鸦肉身,左眼猛地流下一行血泪。
但在神识层面,她剜出来的不是眼球,而是一滴浓缩到了极致的、混合了巫火与云姑怨念的“心尖血”。
“啊——!!”
剧痛让祝九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,但这叫声中却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快意。
“单打独斗是傻子才做的事。”
“云姑,你看好了,这才是‘桥’的正确搭法!”
她手指一弹,那滴幽蓝色的血泪脱手而出,并没有落下,而是在这片漆黑的记忆之海中,拉出了一条细长的、发光的丝线。
那丝线无视了空间的距离,无视了龙脉的阻隔,如同一根精准的手术缝合线,直直地射向了上方——直指容玄所在的方位!
与此同时,祝九鸦仅剩的右眼爆发出惊人的神采,她的右手在虚空中急速挥舞,指尖划过之处,留下一道道金红色的轨迹。
她在写契约。
不是那种糊弄鬼神的黄纸符咒,而是噬骨巫一脉最高规格的、必须以施术者本源寿元为墨汁的——“噬骨巫契”。
“以我百年寿元为墨……”
随着她指尖的舞动,她原本乌黑的长发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白,那是生命力在疯狂流逝的代价。
“……以血肉神魂为纸。”
虚空中的金色符文瞬间成型,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太古蛮荒的苍凉气息。
但这契约的对象,不是那头只会吃的古神,也不是那群虚伪的皇室。
这道契约,顺着那滴血泪化作的“桥”,笔直地印向了容玄胸口那道狰狞的“逆咒纹”!
海底深处,那些原本还在排队观望的怨念们,突然骚动起来。
它们听到了第一声不属于古神的、也不属于祝九鸦的低语。
那声音通过血泪之桥,穿透了生死的界限,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共鸣,在祝九鸦和容玄的耳边同时响起:
“我愿为桥。”
那是三百年前云姑未竟的遗愿。
也是此时此刻,祝九鸦给出的答案。
你要新神?我就给你造一个神。
你要祭品?我就把自己摆上供桌。
但既然是生意,那就得讲规矩——桥归桥,路归路,我的代价付了,你的命,也就归我了。
“啪!”
随着最后一道符文落下,那滴血泪终于触碰到了现实中容玄的胸膛。
这一瞬间,容玄只觉得胸口那道陪伴了他二十年、带给他无数痛苦与折磨的逆咒纹,突然停止了那种阴冷的刺痛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股前所未有的、仿佛烙铁印在嫩肉上的——滚烫。
那是来自地狱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