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股焦糊味像是长了钩子,顺着鼻腔倒钩进肺叶,扯得祝九鸦神魂一阵剧烈震颤。
她在识海的祭坛上站定,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竖起防御的刺猬墙,反而敞开了双臂。
那些在虚空中尖啸盘旋、属于千年来无数祭品的零碎记忆片段,此刻不再是攻击她的利刃,而被她视作了布料。
“冷吗?”她低声问,像是在问那些孤魂,也像是在问自己。
没人回答,只有无数声凄厉的哀嚎叠加在一起,形成了某种类似暴风雪过境的白噪音——那声音不是耳膜所闻,而是直接在颅骨内壁刮擦,震得牙槽发酸,舌根泛起铁锈腥气。
祝九鸦手指微勾,那些记忆——有被活埋时指甲抠进泥土的窒息感(指尖传来粗粝湿黏的触压,仿佛真有腐土正从指缝间渗出)、有被放血时逐渐失温的麻木感(小臂皮肤骤然失去知觉,继而浮起一层冰晶似的细栗)、有眼睁睁看着亲人被肢解的撕裂感(左耳鼓膜猛地一胀,似有钝刀横切而过,耳道里嗡鸣着断续的、带着骨渣的闷响)——像是一条条惨白的纱绫,顺着她的指尖缠绕、收紧。
她将这些痛楚,一片片地“穿”在了身上。
每一片“骨衣”贴合神魂时,都伴随着烙铁烫皮般的“滋啦”声——那声音尖锐刺耳,却奇异地裹着一丝松脂燃烧的微甜焦香,仿佛焚尸炉旁供奉的劣质檀;同时,脊椎骨节处传来清晰的“咔、咔”轻响,如同冻僵的竹枝在重压下缓慢屈折。
祝九鸦疼得嘴角抽搐,眼神却越发癫狂且清明。
当最后一片只有三岁大小的肩胛骨虚影扣在她心口时,她整个人如同披上了一层由千万死者构筑的惨白甲胄——甲胄表面并非光滑,而是密布着细微的凸起与凹陷,那是无数张未闭合的嘴、未睁开的眼、未舒展的手,在无声翕动;指尖拂过,触感如抚过浸水的陈年羊皮纸,干涩、脆硬,又隐隐透出底下温热的搏动。
而那个不可一世的古神残念,此刻被这股滔天的怨气压制得死死贴在祭坛边缘,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,喉咙里发出呜咽的乞怜声——那声音低哑浑浊,混着浓痰翻滚的咕噜声,还有一丝被碾碎的软骨在喉管里咯咯作响。
“乖。”祝九鸦抬脚,赤足狠狠踩在古神那一团混沌的脑袋上,脚底传来的触感像踩进了一坨腐烂发酵的面团,湿黏且恶心,鞋底陷落时竟微微回弹,仿佛踏中一颗尚存余温的、半融化的脏器。
就在这时,一道灼热的气息硬生生撕开了这片冰冷的死寂。
容玄提着滴血的乌刀,踩着还在不断崩裂重组的骨桥,一步步闯入了这片核心区域。
他浑身浴血,每一步落下,脚底的焦痕都冒着青烟,显然是用意志强行抵抗着这里的精神污染——那青烟升腾时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苦香,混着铁锈与陈年骨粉的尘腥气,钻入鼻腔便令喉头紧缩,胃袋痉挛。
他伸出手,指尖在那惨白的骨衣前一寸停住,声音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:“九鸦,跟我回去。肉身若毁,你就真的成孤魂野鬼了。”
祝九鸦隔着那一层层怨念编织的骨衣看他。
她的眼神很静,静得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,井底却映着容玄那张因为焦急而扭曲的脸——那张脸上汗珠滚落,砸在骨衣表面竟“嗤”地一声蒸成白气,带起一缕极淡的、类似烤杏仁的焦香。
“回不去了。”
她轻轻摇头,没有去接那只手,反而伸出如玉葱般的食指,隔空虚点了一下容玄的心口。
“你的心跳,现在是我的鼓点。”
话音未落,她做出了一个令容玄瞳孔地震的动作——她的右手猛地插入自己神魂左肋之下,五指成爪,狠狠一扣。
“咔嚓!”
那是一声极为清脆、如同折断老竹般的脆响——可那声音尚未散尽,容玄腕骨上那道旧日巫祭留下的灼痕,毫无征兆地爆开一团幽蓝火苗——不是焚烧,而是冻结。
他脚下三尺骨桥寸寸凝霜,霜纹蜿蜒直指影宸所在的方向。
她硬生生从自己神魂中,扯出了一根泛着金红两色光芒的肋骨。
剧痛让她的身形淡薄了一瞬,但她反手就将那根肋骨掷向了虚空。
肋骨在空中炸开,并未消散,而是化作一面巨大的、鲜血淋漓的镜子。
镜面波动,映照出现实世界太庙地窖的惨状。
那画面太具有冲击力,连容玄这种见惯了尸山血海的人都忍不住呼吸一窒——镜中不仅映出景象,更同步传来三百具躯体同时抽搐的“簌簌”声、香炉内炭块爆裂的“噼啪”声、以及一种低频的、令人牙龈发痒的嗡鸣,仿佛整座地窖的地砖都在共振。
三百个穿着红衣的童女,正跪在一个巨大的香炉周围。
那香炉里燃着的正是“净世香”,烟气不是向上飘,而是像有生命的毒蛇一样,顺着女孩们的鼻孔、耳道强行钻入——烟气掠过镜头时,竟带起一阵刺鼻的、混合着蜜糖与福尔马林的甜腻腥气,熏得人眼前发黑。
她们已经发不出声音了,因为声带早就被高温烟气熏烂。
她们只能机械地张合着嘴巴,眼角、鼻孔、耳道里流出的不是血,而是混合着脑浆的粉红色泡沫——那泡沫在镜中泛着诡异的珍珠光泽,触之竟有微弱的温热感,仿佛刚离体的活物组织。
“看清楚了吗?”祝九鸦的声音在容玄脑海里响起,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,“这就是皇室的‘救世’。他们要把这些孩子的魂魄烧干净,烧成一张张白纸,好给那条老狗做新衣裳。”
现实世界中,骨盘边缘。
影宸的下半身已经彻底消失了,化作了丝丝缕缕金色的龙气被地底吸走。
他仅剩的上半身趴在地上,那张腐烂的脸皮簌簌掉落,露出了下面惨白的颧骨——每一块脱落的皮肉下方,都渗出细密的、带着金丝的黏液,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尸蜡光泽。
他像是回光返照般,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将手里那枚一直死死攥着的玉玺,塞进了容玄垂在身侧的手里。
触感竟是一片刺骨的阴寒,像握住一块沉在冰窟二十年的玄铁,可指尖刚要缩回,那寒意深处却猛地窜起一丝微弱搏动——如同冻土下将熄未熄的余烬;容玄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玺底部一道几乎磨平的刻痕——那是幼时他偷偷用匕首刻下的‘娘’字,此刻正随着掌心汗液微微发烫。
“哥……”影宸的喉管已经漏风了,声音听起来像个破风箱,“砸了它……咳咳……这里面……有娘的魂。”
容玄握着玉玺的手猛地僵住,指节瞬间攥得发白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掐出了血——那血珠渗出时,竟在玉玺表面晕开一小片暗红,像一朵骤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彼岸花。
“当年……父皇为了镇压龙脉……把娘做成了第一个‘活祭器’……”影宸那只剩眼白的眼球里,滚落下一滴浑浊的泪,划过烂肉,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,“她是为了保我们俩……才自愿进去的……她说,只要她在里面一天,龙脉就不会吃她的儿子……”
“砸了它!!”影宸突然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,那声音里带着彻骨的恨意和解脱,“让这见鬼的龙气……给老子断!!”
容玄低下头,看着手中那枚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玉玺。
恍惚间,他仿佛透过那温润的玉质,看到了一抹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白影,正蜷缩在玉玺核心那一方小小的囚笼里,替他们兄弟二人挡了二十年的风刀霜剑。
眼中的清冷瞬间碎裂,取而代之的,是足以焚尽苍穹的暴怒。
“好。”
容玄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,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带血的刀片。
而另一边,神识空间内。
祝九鸦感应到了那股直冲云霄的怒火,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。
“时辰到。”
她猛地深吸一口气。
外界,那弥漫在太庙地窖里、正侵蚀着三百童女的痛苦与怨气,竟然在这一瞬间被强行剥离,顺着某种无形的通道,疯狂涌入祝九鸦的体内。
“噗——”
祝九鸦的七窍同时喷出黑血,那血还没落地就蒸发成黑雾——黑雾升腾时竟发出细微的“嘶嘶”声,如同滚油泼雪,同时散发出浓烈的、类似烧焦羽毛与陈年墨汁混合的呛人气味。
那是三百份生不如死的剧痛,足以让任何成年人的精神在一瞬间崩成齑粉。
但她却在笑。
那笑声尖锐、癫狂,带着喉管撕裂的沙哑,在识海中回荡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——回音未歇,识海穹顶竟簌簌落下细碎的灰烬,带着余温,落在她裸露的锁骨上,烫出一个个微小的、转瞬即逝的白点。
“吃!给我吃!!”
她反手扣住脚下那头古神残念的脖子,将那如同岩浆般滚烫、剧毒的痛苦怨气,一股脑地灌进了它的嘴里。
古神残念疯狂挣扎,它的肚子像气球一样急速膨胀,表皮被撑得近乎透明,里面翻滚着三百张扭曲哭嚎的童孔——那些童孔的虹膜上,竟映着地窖穹顶崩塌时坠落的琉璃瓦碎片,每一片都折射出不同角度的、正在燃烧的火焰。
“去吧,送他们一份大礼。”
祝九鸦猛地一脚将这颗“炸弹”踢出了神识空间。
外界,太庙地窖。
原本因为净世香而即将失去意识的童女们,身体突然一轻。
紧接着,地窖上空的空间骤然扭曲,三百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如同陨石雨般轰然砸下。
那是被祝九鸦加工过的“怨婴”。
它们不再是被动的受害者,而是最凶猛的复仇者。
“轰!轰!轰!”
净世香那所谓的“神圣”烟气,一遇到这些怨婴,就像是汽油遇到了明火——爆炸声浪掀开时,不仅震得耳膜欲裂,更掀起一股裹挟着硫磺与腐乳气味的灼热气浪,扑面而来,燎焦了容玄额前碎发。
剧烈的爆炸声瞬间掀翻了太庙的穹顶,无数金色的琉璃瓦在大火中炸成齑粉,漫天金雨夹杂着黑灰落下——金瓦碎裂的脆响、灰烬簌簌落下的沙沙声、火焰贪婪舔舐木梁的“噼啪”声,织成一张致密的听觉之网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地底深处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断裂声——那是龙脉节点被定点爆破的动静,如同远古巨兽的脊椎在黑暗中一根根错位、崩断,每一次“咔嚓”都让大地随之震颤,脚底传来持续不断的、令人心悸的酥麻感。
容玄低头,看着手中玉玺——它不知何时已覆上一层薄薄骨粉,与脚下正在崩塌的骨桥同源同色。
他抬脚,将玉玺狠狠跺进骨盘最幽暗的漩涡中心。
玉碎,魂出。
一道温柔的白光冲天而起,瞬间冲散了漫天阴霾——那光芒并不刺目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类似初春晨雾的湿润凉意,拂过脸颊时,竟让灼痛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微的、近乎幸福的战栗。
而在那正在坍塌的骨桥之上。
祝九鸦的身影已经变得几近透明,她转身,看向那个即便在世界崩塌中依然向她伸出手的男人。
她没有犹豫,伸手握住。
两手交握的瞬间,冰冷的巫火与滚烫的煞气在掌心交融,竟然奇迹般地生出了一朵漆黑却晶莹的莲花图腾——图腾浮现刹那,两人掌心相贴处竟渗出极淡的、带着雪松清香的冷雾,雾气缭绕中,莲花瓣边缘微微震颤,发出类似古琴泛音的、清越悠长的嗡鸣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
祝九鸦的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,钻进容玄的耳膜。
“若我没回来……”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