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留步。”
拦路的手修长苍白,指节却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,指甲盖下透出淡青血管,在正午日头下微微搏动。
许墨收回望向天际的视线,目光顺着那只手下移,落在那张年轻却写满执拗的脸上——汗珠正沿着他额角滑落,在颧骨上拖出一道细亮水痕,被阳光一照,像一道未干的泪。
裴元,翰林院新晋的“硬骨头”,听说为了考证前朝一段只有三句话的野史,敢在御书房门口跪两宿。
此刻,这根硬骨头正把许墨刚揉成一团扔在桌上的纸条重新摊开,那上面被涂抹成墨疙瘩的提纲旁,“天下太平”四个字显得格外刺眼,墨迹未干,边缘微微晕染,仿佛随时要渗出血来。
“墨客先生,或者说……前朝废太子伴读,许墨许先生。”裴元声音压得极低,像是怕惊扰了风,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,喉结上下滚动时发出细微的“咯”声;他说话时,一缕若有似无的、混着陈年松香与铁锈的冷风,悄然钻进许墨的袖口——那气息又干又涩,像舔过生锈的刀锋。
许墨挑了挑眉,没接话。
他只是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,“哗”地一声抖开,扇骨震颤嗡鸣,扇起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,试图吹散这年轻人身上那股子咄咄逼人的热气;风掠过裴元耳际,卷起几缕汗湿的碎发,拂在许墨手背上,微痒,又微烫。
“年轻人,话本就是话本,听个乐呵就行。太较真,容易秃顶。”
“我不信!”裴元猛地上前一步,那股子书呆子的轴劲儿上来,九头牛都拉不回。
他警惕地环顾四周,随后像做贼一样,从宽大的儒衫袖袋里掏出一个布包,层层揭开——粗麻布摩擦发出沙沙的窸窣声,像蛇在枯叶上爬行;最后一层掀开时,布帛边缘蹭过断箭锈蚀的棱角,“嚓”一声轻响,刺耳得让人牙酸。
随着布帛最后一次翻动,一股阴冷的寒意陡然在喧闹的长街上炸开,虽然只有一瞬,却让许墨摇扇子的手猛地一顿——皮肤表面瞬间激起一层细栗,仿佛有冰针扎进毛孔;远处茶楼叫卖声、驴车辘辘声、孩童追逐的尖笑,全都模糊成一片嗡嗡的底噪,唯余耳中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。
那是一枚断箭。
箭头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,表面布满暗红色的斑驳,像是被某种强酸反复腐蚀过;可就在这片混沌锈色深处,几道螺旋状的暗纹正随呼吸明灭——不是幻觉,是许墨亲眼所见:那纹路微微起伏,如活物吞吐,每一次明灭,都牵动他太阳穴突突跳动。
但在许墨眼里,那哪是什么铁锈?
那是当年祝九鸦以骨为弓,射杀鬼将时崩断的残箭,上面暗红色的纹路还在像活物呼吸一样微微起伏!
这玩意儿怎么会在他手里?
许墨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,视野边缘泛起一圈灰白,像烛火将熄前的最后颤动。
视线一偏,他心头猛地咯噔一下——裴元握着断箭的那只手,指尖已经开始发黑,几缕细如发丝的黑气正顺着他的指甲盖往肉里钻,手背上的血管凸起,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;许墨甚至能闻到那黑气蒸腾出的、类似烧焦羽毛的微腥气,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——那是血肉正在溃烂的前兆。
那是煞气入体。
这愣头青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个什么炸弹!
若是让他把这东西带回翰林院,那帮老学究只要一上手研究,人气一冲,这断箭里残留的“噬骨”本能就会彻底苏醒。
到时候别说翰林院,整个内城都得变成活死人墓!
祝九鸦拿命换来的这三年太平,顷刻间就得喂了狗!
长街东头,刚贴出的工部告示一角被风吹得哗啦作响——《西山塌方赈灾募捐名录》上,“翰林院裴元”四字赫然在列,墨迹未干。
“这是我在西山的一处塌方古墓里挖到的。”裴元死死盯着许墨的眼睛,眼底燃烧着发现真理的狂热,“这上面的螺旋纹,跟您早期被禁的话本《凶巫传》——扉页夹着的那张旧纸条上写的‘噬骨咒’一模一样!”他说话时,舌尖抵住上颚,发出短促的“嗒”声,像叩击一枚铜钱。
周围几个路人好奇地停下脚步,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;有人嚼着糖糕,甜腻的香气混着汗味飘过来,许墨却只尝到自己喉间泛起的一股苦涩,浓得化不开。
许墨看着那只即将废掉的手,脑子里瞬间转过八百个念头。
不行,这书生看着文弱,死心眼起来恐怕会当街大喊“抢劫”,到时候引来巡街的兵马司,事情闹大更没法收场。
杀人灭口?
许墨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,又松开了——指尖残留着方才扇骨的微凉,此刻却泛起一阵麻涩,像被静电蛰了一下。
他现在是墨客,不是杀手。
再说,为了这点破事杀个无辜的好官,回头若是能在地下见到祝九鸦,怕是要被她笑话死。
既然不能硬来,那就把水搅浑。
“哈哈哈哈——!”
许墨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,笑得前仰后合,眼泪花都飚了出来;笑声撞在两侧青砖墙上,反弹出空洞的回响,惊起屋檐上两只灰雀,“扑棱棱”飞走,翅尖掠过耳际,带起一阵微风。
这一嗓子中气十足,把周围半条街的目光都给吸了过来;有人端着碗蹲在门槛上,汤面热气袅袅升腾,映得他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裴元被笑懵了,满脸涨红,手里举着那断箭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:“你……你笑什么?被我戳中痛处了?”
“痛处?哎哟喂,我的裴大人诶!”许墨一边揉着笑疼的肚子,一边动作极快地伸手,一把将那枚断箭从裴元手里抢了过来;断箭入手沉甸甸的,锈渣簌簌掉落,在许墨掌心留下几道暗红印痕,触感粗粝,像抓了一把陈年骨粉。
由于动作太快,裴元根本没反应过来,断箭就易了主。
许墨根本不在乎那上面残留的煞气,直接把那锈迹斑斑的箭头凑到鼻子底下,使劲嗅了嗅——一股浓烈的酸腐气直冲鼻腔,裹挟着土腥、猪血的微腥和草木灰的呛辣,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;他随即露出一脸嫌弃到极点的表情,像是闻到了什么陈年老屎,连眼角细纹都挤出了厌弃的弧度。
“大家都来看看啊!咱们翰林院的大才子,把我的‘废稿道具’当成宝贝了!”许墨高高举起断箭,向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展示,语气里满是那种“城里人真会玩”的戏谑;断箭在日光下反出一点幽暗的光,像垂死之眼最后的眨动。
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!”裴元急了,想要伸手去抢,“那是文物!那是铁证!”
“铁证个屁!”许墨啐了一口,用扇柄敲了敲那断箭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,每一下都震得裴元指尖发麻;“这玩意儿,是我三年前为了写新书《神箭手外传》找城南王铁匠打的样板!后来书没写成,这破烂我就扔西山那边的乱葬岗了,没想到被你给刨出来了!”
“不可能!这上面的锈迹,还有这股寒气……”裴元梗着脖子争辩,声音劈了叉,像绷紧的琴弦。
“寒气?那是老子在醋缸里泡了一个月,又埋在茅厕旁边的阴沟里沤了三个月才出来的效果!”许墨打断他,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,“裴大人,您是读书读傻了吧?您闻闻,这上面是不是还有股子酸溜溜的陈醋味儿?为了做旧,我还特意加了猪血和草木灰,这叫‘化学做旧法’,懂不懂?”
说着,他又把那断箭往裴元鼻子底下一递。
裴元下意识地吸了口气——那酸臭混着土腥的怪味猛地灌进鼻腔,舌根泛起强烈的苦味,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,喉头一紧,几乎要呕出来。
“茅……茅厕?”裴元的脸瞬间绿了,额角青筋暴起,像蚯蚓在皮下蠕动。
周围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,有人起哄道:“墨客先生,原来您写书还搞实物体验啊?怪不得那《胭脂醉》里的寡妇偷情写得那么真!”
哄堂大笑。
严肃的“历史真相”,瞬间变成了市井闲汉嘴里的荤段子;笑声浪尖上,一缕若有似无的、混着陈年松香与铁锈的冷风,悄然钻进许墨的袖口——这一次,他清晰感到那气息擦过小臂内侧,激起一片细栗,凉得彻骨。
许墨趁热打铁,指着裴元那只发黑的手,大声嘲讽:“看看,看看!都在阴沟里泡发霉了,你还直接上手抓!手都染黑了吧?赶紧回去用艾草洗洗,别染上什么猪瘟鸡瘟的,回头赖我头上!”
裴元低头一看,自己的手掌果然黑了一片,此刻听许墨这么一解释,那原本神秘莫测的“诅咒”,瞬间变成了让人恶心的“脏病”。
这一刻,什么噬骨巫,什么历史真相,全都被“茅厕里的破烂”这个概念冲刷得一干二净。
他手里的“圣物”,变成了沾满秽物的垃圾;指尖黑气似乎也黯淡了几分,像被污名浇灭的余烬。
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冲垮了这位年轻史官的理智。
“有辱斯文!简直是有辱斯文!”
裴元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许墨“你你你”了半天,最终狠狠一甩袖子,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,掩面狂奔而去;袖角扫过空气,带起一阵微弱的风,拂过许墨手背,凉而干燥。
“哎!裴大人!这宝贝您不要了?我那还埋着一把‘上古宝剑’呢,就在猪圈底下,您要去挖吗?”
许墨冲着他的背影大喊,直到裴元消失在街角,人群也渐渐散去;远处传来货郎拨浪鼓“咚咚咚”的单调声响,由近及远,像心跳渐弱。
热闹散场,长街恢复了往日的喧嚣——车轮碾过青石板的“咕噜”声、妇人唤儿的尾音、酒肆旗幡在风里猎猎的拍打声,重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。
许墨脸上的戏谑笑容,像潮水般瞬间退去,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寂;他垂眸时,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浓重阴影,像两道未愈的旧伤。
他蹲下身,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,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、浸透了朱砂和黑狗血的红布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,将那枚被遗弃在地上的断箭细细包好;红布绒面粗糙,朱砂颗粒微糙,蹭过指尖,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。
指尖触碰到箭头时,那种阴冷的刺痛感已经消失了——取而代之的,是布料温软的包裹感,和一点尚未散尽的、极淡的松香余韵。
没了信徒的供奉,没了恐惧的滋养,这上面的煞气散得比晨雾还快。
如今,它真就只是一块废铁了。
许墨将红布包慎重地揣进贴心口的衣袋里,隔着布料拍了拍;布包贴着心口,温热,微沉,像揣着一小块凝固的时光。
“这就是你要的太平吧。”他低声喃喃,像是说给自己听,又像是说给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听。
把真相变成笑话,把英雄变成小丑。
这就是他许墨如今唯一的使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