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咬碎了后槽牙,牙龈里渗出血腥味的唾沫——那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漫过舌根,带着微微的咸涩与喉头泛起的焦苦。
管它娘的是什么牛鬼蛇神,阿秀还在里面!
他一头扎进了那片死寂的灰白雾气——雾里浮动着细如尘埃的灰烬微粒,擦过眼皮时带来轻微的刺痒,鼻腔深处随即涌上一股陈年棺木混着湿土的阴冷腥气。
瞬间,世界颠倒了。
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冰针,扎透了衣衫,直刺骨髓——皮肤表面骤然绷紧起粟,汗毛根根倒竖,耳廓边缘传来细微却尖锐的“嘶嘶”冻裂声;而与此同时,后颈衣领内侧却黏着一滴尚未蒸发的冷汗,滑腻滞重,像一条将醒未醒的虫。
空气黏稠得像半凝固的猪油,糊住了他的口鼻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,肺叶生疼——那淤泥味里裹着铁锈、陈霉与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类似烧焦檀香的甜腐气,吸进气管时刮得喉壁发麻,呼气则带出舌尖泛起的淡淡铜腥。
怀里那块玉佩却烫得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炭,那股灼热顺着肋骨蔓延,是他在这片冰冷混沌中唯一能感知的坐标——热流并非均匀扩散,而是沿着皮下神经脉络跳动式奔涌,每一下搏动都让左胸第三根肋骨下方微微震颤,仿佛玉中真有颗活心在擂鼓;贴近玉面的皮肤甚至闻得到一缕极淡的、青玉受高温迸裂时逸出的松脂焦香。
脚下的路没了。
他一脚踩空,身体猛地失重下坠,胃里翻江倒海,可预想中的摔落并未到来——耳道深处嗡地一沉,前庭剧烈晃荡,耳膜被无形压力向内凹陷,鼓点般咚咚作响;指尖本能抠向虚空,指甲缝里却猝然灌入一股带着灰烬颗粒的阴风,粗粝刮擦。
下一步,他又踩上了坚实的地面,粗粝的砂石感隔着鞋底清晰传来——还有细微的、沙粒在重压下相互碾磨的“簌簌”声,从脚掌一路震上踝骨。
左边是张老头扫地的“嚓嚓”声,右边却传来了他自己房间里烛火爆开的“噼啪”轻响——两声之间竟有毫秒级的延迟,左耳听见的扫帚声还拖着悠长的尾音残响,右耳的爆裂声却像被剪刀截断,短促锋利,震得颧骨微微发麻。
声音和空间在这里被揉成了一团乱麻。
他不敢停,更不敢回头,只是死死攥着胸口那块烙铁,循着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灼痛,发疯似的往前冲——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咯咯轻响,掌心被玉缘割开的细口渗出血丝,温热黏稠,混着玉面蒸腾的灼气,在皮肤上蒸出细小的、带着铁腥味的白汽。
不知跑了多久,或许只有几息,又或许是几个时辰,眼前浓雾猛地一分。
那块巨大的无字碑,就立在前方。
碑体不再是温润的暗光,而是透着一种死灰色的、吸干了所有光线的质感——表面并非光滑,而是布满蛛网状的龟裂纹,每一道裂隙里都浮着幽微的、仿佛活物呼吸般的暗红微光,像无数只半睁的眼睛;凑近三尺,还能闻到碑石散发出的、类似冷却熔岩的硫磺焦臭。
而阿秀,就悬浮在石碑前方三尺之处。
她小小的身体像个断了线的木偶,四肢无力地垂着,双眼向上翻起,只剩下骇人的眼白——眼白上覆着一层薄薄的、半透明的灰翳,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,像蒙尘的琉璃。
七道细细的黑血,像几条扭动的墨色小虫,从她的眼、耳、口、鼻中缓缓流出,在苍白的小脸上画出诡异的纹路——血线温热粘稠,滑过皮肤时留下微痒的轨迹,靠近鼻翼那道血痕边缘,还凝着细小的、糖霜般的黑色结晶。
她的小嘴一张一合,发出的却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声音。
那是一种古老、干涩、仿佛无数砂砾在互相摩擦的音节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器里硬挤出来的,带着刮擦耳膜的刺痛感——那声音并非单向传来,而是直接在颅骨内壁共振,太阳穴突突狂跳,牙槽隐隐发酸,仿佛整排牙齿都在跟着那频率微微震颤。
那块被他亲手拼合的玉璧,此刻正严丝合缝地嵌在石碑的凹槽里,像一颗跳动不休的黑色心脏——它搏动时发出低频的“咚…咚…”声,沉闷如远古巨兽的心跳,震得脚底砂石微微弹跳,连带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。
它正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,以它为中心,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、扭曲的阴影漩涡——漩涡边缘的光线被拉长撕裂,像融化的蜡油,同时散发出臭氧炸裂后的清冽与腐烂海藻混合的咸腥。
地上的青草正以惊人的速度枯萎、变黄、化为飞灰——枯叶碎裂时发出细微的“咔嚓”脆响,飞灰拂过手背,留下微痒的、带着灰烬余温的颗粒感。
空气变得稀薄,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扯一个真空的气囊——耳道再次嗡鸣,视野边缘开始发暗、闪烁,舌尖泛起浓重的金属苦味,仿佛含着一枚生锈的铜钱。
许墨的脑子彻底炸了。
狗屁的考据,狗屁的论文!那玩意儿在吸干这个孩子的命!
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,咆哮着冲了过去,目标明确——抠下那块该死的玉!
“给老子停下!”
他的指尖触碰到玉璧的瞬间。
“嗡——!”
世界消失了。
没有声音,没有光,只有一种被活生生撕开的剧痛——那痛感并非来自肉体,而是意识层面的绝对撕裂: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银针,从双耳、鼻腔、瞳孔、甚至发根 siultaneoly 穿刺而入,每一根针尖都拖着灼热的丝线,将他的“我”字一寸寸抽离、拉长、绞碎。
许墨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身体里揪了出来,拉成一根无限长的面条,然后狠狠甩进了一个冰冷黏腻的深渊——深渊底部泛着幽绿磷光,扑面而来的是深海淤泥混着鲸尸腐败的浓烈腥甜,皮肤接触的“壁面”滑腻冰冷,布满细密凸起的、类似鱼卵的弹性颗粒。
等他再次睁开眼,已经跪在了一片尸山血海之中。
鼻腔里灌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腥气,冰冷的雨水正从天上砸下来,不是透明的,是带着灰烬的黑色——雨滴砸在肩甲上“噗噗”闷响,溅起细小的、带着焦糊味的黑雾;落在手背上,则迅速洇开一小片滑腻的、略带甜腥的凉意,像某种大型生物溃烂伤口渗出的组织液。
雨水打在脸上,滑腻腻的,像某种生物的体液——顺着额角流进眼角,带来刺辣辣的灼烧感,睫毛被黏住,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细微的痛楚。
他低头,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套破破烂烂的靖夜司小卒的制式皮甲,甲片上全是豁口,手里还握着一把断了半截的横刀——刀柄缠着的旧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板结,摸上去硬如枯藤,散发出浓烈的、混合着汗酸与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腻腐气。
身体不是自己的。
这具身体里充满了疲惫、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——肌肉纤维持续发出低频的、类似朽木断裂前的“咯吱”呻吟,膝盖骨在跪姿中不堪重负地错位摩擦,“咔”地一声轻响,钻心钝痛直冲天灵。
这是……哪里?
他茫然地抬头,视野前方,是一座完全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祭坛——骨堆缝隙里渗出暗绿色的、荧光菌斑,散发出微弱的、类似腐烂甜瓜的甜腥;白骨表面覆着薄薄一层滑腻的冷凝水珠,折射着远处战场幽蓝的鬼火,忽明忽暗。
一个女人,正背着一个男人,一步一步,艰难地走上那条白骨之路。
许墨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祝九鸦!那个被史书抹去所有功绩,只留下“凶巫”恶名的女魔头!
她浑身是血,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——血浆早已凝成紫黑色厚痂,覆盖在皮肤上形成龟裂的硬壳,每走一步,痂壳边缘便簌簌剥落,露出底下新鲜涌出的、温热粘稠的暗红血珠,散发出浓烈的、铁锈混着熟肉焦香的腥气。
左臂齐肩而断,伤口翻卷着烂肉,只用几根布条草草绑着,已经被血浸透成了黑色——断口处裸露的骨茬泛着惨白油光,边缘挂着丝丝缕缕的、半透明的筋膜,在冷雨中微微翕动,像垂死的水母触须。
她背上,是早已昏死过去的靖夜司指挥使,容玄。
他那身标志性的飞鱼服已经成了破布条,脸色白得像纸,胸口一个巨大的窟窿还在汩汩冒着黑气——那黑气并非纯粹的烟,而是无数细小的、蠕动的黑色虫豸组成的雾流,掠过许墨鼻尖时,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、类似腐烂蜂巢的甜腻恶臭。
祝九鸦没有手去固定他,她就用自己的牙,死死咬住一条绷带的末端,将容玄的身体和自己残破的身躯,绑在了一起。
她的下颌绷得死紧,脸颊上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,仿佛再用一分力,就能咬碎自己的牙床——齿间绷带被咬得深深凹陷,渗出暗红血渍,混着唾液在唇角拉出细长的、带着铁腥味的银丝。
许墨听到了她的声音,那声音很低,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背上的人,又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狠厉——那声线沙哑粗粝,每个字出口都牵动喉结剧烈滚动,震得颈侧动脉突突狂跳,许墨甚至能“尝”到那声音里裹挟的、浓重的血腥与胆汁苦味。
“容玄,这世道不许我们活,那我就杀一个世道,换你来生清净。”
这不是一句宣言,这是一句用命来兑现的血誓。
许墨的视线里,没有史书上记载的什么惊天动地的法术对轰,没有引动天雷地火的奇观。
只有最原始、最野蛮、最惨烈的肉搏。
无数看不清形态的、由怨气和残魂凝聚成的恶鬼,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,从四面八方扑向她。
祝九鸦没有躲。
她只是用自己仅剩的右臂,挥舞着一把同样残破的骨刃,机械地劈砍、格挡,将所有试图靠近容玄的攻击,全部用自己的身体硬接下来。
鬼爪撕开她的后背,带下一大片血肉,她眉头都没皱一下——撕裂声“嗤啦”刺耳,飞溅的温热血珠喷到许墨脸上,带着滚烫的咸腥与皮肉烧焦的糊味。
怨魂的利齿咬住她的腿,她就拖着那玩意儿继续往前走,脚下的白骨被踩得“咔咔”作响,每一步,都在森白的骨路上,印下一个深红色的、盛开如花的脚印——脚印边缘的血浆尚未冷却,蒸腾起微弱的、带着甜腥的白气,混着雨水在骨缝间蜿蜒流淌,发出细微的“滋滋”声。
许墨就跪在那里,以这个不知名小卒的视角,呆呆地看着。
他看着那个女人,为了护住背上男人最后一口气,将自己活成了一面千疮百孔的盾牌。
史书上那轻飘飘的“凶巫祭天,天地变色”,原来是这个样子。
原来是她一个人,扛下了整个世界的恶意。
这具他不熟悉的身体,此刻却剧烈地颤抖起来,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,混着黑色的雨水,滚烫地划过脸颊——泪水流经嘴角,尝到的却是浓重的、混合着灰烬与自身血锈的苦咸。
他感同身受了,那份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,和那份即便如此也要为一人逆天而行的爱。
就在祝九鸦踏上祭坛顶端的最后一级白骨台阶时,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。
她猛地回过头。
那双跨越了千年的、燃着业火的眸子,没有看战场,没有看敌人,而是穿透了时间的迷雾,直直地、精准地刺入了许墨的灵魂深处。
她看见他了。
看见了这个来自千年之后,无意间闯入她最终绝境的窥视者。
她没有愤怒,也没有攻击。
那双眼睛里滔天的杀意和恨意,在看到他的瞬间,竟然缓缓熄灭了,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——那疲惫沉甸甸的,像积压万年的雪崩前兆,压得许墨胸腔发闷,连呼吸都滞涩如吞铅。
她对着他,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那笑容里没有半点美艳,只有尘埃落定后的解脱——嘴角牵动时,牵扯着颊边干涸血痂,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脆响,像枯枝折断。
她的嘴唇微动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但许墨看懂了。
忘了我。
下一秒,她体内的血液仿佛瞬间沸腾,皮肤下亮起无数道刺目的血色纹路——纹路灼热如烙铁,辐射出的高温让周遭空气扭曲,许墨的睫毛在热浪中微微卷曲,闻到自己发梢被烤焦的淡淡糊味。
她毅然决然地,引爆了自己传承自上古的噬骨巫血脉。
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。
世界,在许墨眼前,像一块被巨力砸碎的镜子,瞬间崩塌成亿万片闪光的碎片——每一片碎片都映着祝九鸦最后的笑容,每一片都反射出不同角度的、燃烧的业火,碎片边缘高速旋转,发出高频的、切割玻璃般的“咻——!”声,刮得耳膜生疼。
一股无法抗拒的、温和却又磅礴的力量,化作一道巨大的冲击波,狠狠推在了他这具临时身体的胸口——那力量并非暴力撞击,而是如潮水般温柔却不可违逆地涌入,瞬间填满每一寸骨骼缝隙,带来奇异的、近乎分娩般的胀满与暖意,同时将所有痛苦与记忆如潮退般抽离。
他的意识被这股力量从记忆的残骸中猛地弹出,像一颗脱膛的炮弹,向着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倒飞出去。
整个世界,在他感官的尽头,骤然浓缩成一个耀眼的、纯白色的光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