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西山村的第三日,夜深得像一碗泼翻的浓墨——黑得粘稠、沉坠,仿佛能听见黑暗本身在缓慢凝结的微响;空气里浮动着山野特有的湿冷土腥气,混着远处松林渗出的微涩树脂味,指尖一触窗棂,便沁出细密水珠,凉意顺着指腹爬进袖口。
悦来客栈,名字吉利,屋子却简陋得可怜:木板墙缝里钻出陈年霉斑,在烛光下泛着青灰哑光;脚下地砖高低不平,踩上去“咯吱”呻吟,像踩在朽骨之上;门轴转动时发出持续不断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嘎——呀——”,仿佛随时会断裂。
许墨趴在吱嘎作响的桌前,烛火是唯一的活物——灯焰微微摇曳,将融化的蜡油一滴、一滴砸在粗陶灯盏边缘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闷响;灯芯时不时“噼啪”爆开一朵细小的金星,灼热气流裹着焦糊微烟扑上他眉心,而他的影子在斑驳土墙上被拉扯得忽长忽短,边缘模糊颤动,像一张正被无形之手揉皱的旧纸。
他得把这几天的见闻记下来。
那块哑巴碑,那个叫阿秀的小姑娘,还有那荒唐的“打狗棒法”……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,与他腹中的经史子集格格不入。
他提起笔,饱蘸新研的徽墨——墨锭在砚池里碾过时,发出沙砾摩擦青石的“嚓嚓”声;墨香混着松烟的清冷气味,微苦、微涩,带着一丝焚香似的余韵,竟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,喉间那股铁锈般的燥气也退去半分。
笔尖触及粗糙的草纸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蚁虫在爬,又像枯叶在风里碎裂;纸面粗粝刮擦着狼毫,每一道笔画都留下细微的阻滞感。
“西山有碑,无字,村民谓之哑……”
他刚写下几个字,一低头,愣住了。
纸上干干净净,一个墨点都没有。
纸张吸水性太好了?
他皱了皱眉,换了一张纸,下笔的力气更重了些,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——指节绷紧发白,腕骨抵住桌面,传来硬木的微震与凉意。
字迹浮现,漆黑如鸦羽。
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,那墨迹竟像是活了过来,边缘迅速变淡、发虚,从浓黑化为灰白,最后彻底消失不见,仿佛被一张无形的海绵给吸走了。
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,在烛光下微微反光,很快也蒸发殆尽——蒸腾起一缕几不可察的、带着淡淡咸腥的水汽,拂过他鼻翼。
许墨心里骂了一句,一股邪火从心底窜起,烧得耳根发烫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不信这个邪,抓起墨锭在砚台里发狠地磨着,砚台发出牙酸的“刺啦”声,溅起几点墨星,落在他手背上,冰凉一片,随即洇开成小小的、深色的污迹,皮肤下隐隐发麻。
就在这时,窗外“呼”地刮起一阵风。
那风声不对劲,不是寻常穿过林梢的呜咽,而是一声悠长的、带着满足感的叹息,低沉,贴着地面滚过,钻进门缝,吹得烛火猛地一矮——灯焰骤缩成一点幽蓝,热浪瞬间抽离,脖颈后汗毛根根竖起,皮肤泛起细栗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沟一路爬升,直冲天灵盖。
许墨的动作僵住了。
是那块哑巴碑前的声音!一模一样!
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张宝贝似的拓片——那是他离开前,趁着没人,偷偷从石碑那个不起眼的凹槽里拓下来的。
当时以为是无字碑,自然也拓不出字,只当是留个念想。
此刻,他几乎是发着抖,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凑近烛火。
他想看看上面到底有什么。
纸张受热,微微卷曲,发出轻微的“滋啦”焦糊味,像一小片枯叶在火边蜷缩;原本空无一物的纸面上,那些他以为是石质纹理的痕迹,竟开始像虫子一样缓缓蠕动起来——不是幻觉,是真实可见的、细微的起伏与位移,仿佛整张纸正 beneath他指尖微微搏动。
紧接着,那些“纹路”的中心,渗出了一点暗红。
一点,两点,然后连成一片。
黏稠的、暗红色的液体,就这么从纸里凭空“流”了出来,顺着纸面往下淌——温热,带着极细微的、类似活物体表的微黏感,蹭过他拇指指腹时,竟留下一道滑腻的拖痕。
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着血腥气,瞬间炸开,狠狠地灌进许墨的鼻腔,直冲脑髓;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喉头涌上酸苦,他死死咬住后槽牙,才没当场呕出来。
这不是墨。
这是血!千年前流淌出来,至今未干的巫血!
“砰!砰!砰!”
沉闷而急促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,震得他心脏都漏跳了一拍——那声音沉得像擂在朽木棺盖上,每一下都震得门框簌簌落灰。
许墨吓得手一哆嗦,也顾不上那血污滚烫,胡乱将拓片往怀里一塞,那黏稠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紧紧贴上他的胸口皮肤,像一块活的烙铁,灼烫、搏动,甚至能感到它正随自己心跳微微起伏。
“谁?”他声音发颤,干涩嘶哑,连自己都陌生。
“客官,您的热水。”门外是客栈掌柜的声音。
许墨手忙脚乱地拉开门栓——木栓在槽中刮擦,发出刺耳的“咔哒”声。
掌柜提着个冒热气的水壶走进来,昏黄的灯光下,他的脸没什么血色,一双眼睛直勾勾地,越过许墨的肩膀,看向桌上那几张空白的稿纸。
“客官……”掌柜的眼神有些呆滞,鼻翼翕动,像是在嗅闻什么,“您这是在写悼词吗?”
许墨一愣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怎么……满屋子都是烧纸钱的味道。”掌柜说完,放下水壶,像个提线木偶般,转身走了出去,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着格外空洞——鞋底拖过砖地,发出“沙……沙……沙……”的绵长回响,渐行渐远,却始终没有拐弯或停顿,仿佛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之外。
烧纸钱?
许墨低头,猛地看向自己的脚下。
烛光投下的影子,不再是他自己的轮廓。
那团漆黑的影子在地上疯狂地扭曲、拉长,分裂成无数个瘦骨嶙峋的鬼魅形状,它们伸出利爪,交叠攀附,正无声地、挣扎着,试图爬上他的脚踝——脚背裸露处,分明感到一阵阵阴冷滑腻的触感,像无数湿冷的蛛网正缠绕上来。
一股冰冷的、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气,顺着裤管就钻了进来,冻得小腿肌肉骤然绷紧、抽搐。
他带出来了!
他把西山那个被遗忘的“东西”,带出来了!
许墨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所有的理智、所有的考据、所有的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,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。
他怀里那半块临走时阿秀硬塞给他、说是抵押糖钱的玉佩,此刻滚烫如烙铁,灼烧着他的皮肉,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——那热度并非均匀扩散,而是沿着玉佩边缘的某道细微刻痕,如活物般游走、灼刺,每一次脉动都精准对应着他胸腔里那声失控的鼓噪。
他终于明白了!
他手指死死掐进掌心,指甲陷进皮肉里,一丝腥甜漫上来——这痛是真的。
可那血……那玉佩的烫……难道也是真的?
他猛地抓起桌上半截蜡烛,凑近拓片。
火苗一颤,纸面纹路竟随热气微微起伏,像活物在呼吸。
不是幻觉。是碑醒了。而他,是那个叫醒它的人。
西山的平静,根本不是什么功德圆满,而是因为那个“凶神”正在沉睡!
而他,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,用他的考据,他的拓印,无意间偷走了那场千年大梦的一角!
这个念头占据了他整个大脑。
他疯了一样把行囊甩到背上,桌上的笔墨纸砚被带得稀里哗啦掉了一地,他也顾不上了——砚池倾覆,墨汁泼洒在粗纸上,迅速洇开成一片混沌的乌黑,像一只骤然睁开的、无瞳的眼睛。
他撞开房门,冲下楼梯,在掌柜见鬼似的眼神中,一头扎进了客栈外无边的黑暗里。
他只有一个念头——回去!必须把这东西送回去!
他连夜奔逃,疯了一般折返西山村。
当他气喘吁吁、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再次赶到村口时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他下意识去摸腰间惯挂的铜铃——那是进村时张老头塞给他的,“驱山魈,响三声”。
铃舌空荡荡。铜铃不见了。
他抬头。大榕树还在,可树根盘踞的方位,歪了半尺。
眼前的西山村,没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死寂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,那雾像是有生命般缓缓搅动着,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——耳畔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,以及血液在耳道里奔涌的轰鸣;雾气拂过面颊,冰凉、滞重,带着陈年纸灰与腐叶堆沤的微酸气息,吸入肺腑,竟让舌尖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。
平日里喧闹的鸡犬之声,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村口那棵大榕树下,张老头佝偻着背,正拿着一把破扫帚,一下,一下,对着空无一物的地面,机械地重复着扫地的动作。
他的动作很慢,很僵硬,像个生了锈的铁皮玩具;扫帚竹枝刮过地面,发出单调、干涩的“嚓…嚓…嚓…”声,在死寂中无限放大,如同钝刀割着神经。
而他的脚下,根本不是熟悉的黄土路。
是深不见底、翻滚着浓雾的悬崖。
他踉跄一步,想踩上熟悉的青石阶。
脚落下去,却踩进一片虚软——不是土,不是雾,是某种……没有厚度的“空”。
他蹲下,伸手探向雾中。
指尖传来刺骨寒意,可雾气却像水面,被他搅开一道涟漪,又迅速弥合。
这不是障眼法。是空间本身,在褶皱。
整个村子,在雾里错位了。
许墨死死攥着怀里那块滚烫的玉佩,灼人的痛感是他此刻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凭据。
他看着那个在悬崖边扫地的诡异身影,又看了看眼前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白雾墙,双腿抖得像筛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