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墨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,一声比一声响,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,连舌根都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。
他攥着阿秀的小手,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拉向后山。
那只小手又软又热,带着一股子麦芽糖的甜腻气息,指尖还沾着一点没化尽的糖渣,黏在他掌心,微痒而温润;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通天彻地的上古秘辛,根本顾不上这些。
“快点,阿秀,再快点!”他喘着粗气,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,糊住了眼镜片,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了晃动的色块——橘红的日光、靛青的远山、灰白的石径,全融成一片灼目的油彩。
他只能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,粗糙的布料刮得脸颊生疼,留下几道细小的、火辣辣的刺痒。
“叔叔,慢点,有糖吃吗?”阿秀被他拽得一个踉跄,小脸皱成一团,她更关心的是这个怪人答应给她的那三块梨膏糖——话音未落,舌尖已下意识顶了顶空荡荡的牙龈,仿佛那清冽微凉的梨香已在口中悄然弥漫开来。
“有!到了地方,给你买一整包!”许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听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公鸭,尾音劈叉,震得自己耳道嗡嗡发颤。
通往无字碑的山路崎岖,被午后毒辣的日头晒得滚烫,脚底板踩上去,热气直往上蹿,鞋底橡胶微微发软,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铁皮上,隔着薄布袜子,烫得脚心一阵阵抽搐。
路边的野草被烤得蔫头耷脑,茎秆蜷曲发脆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草木混合的焦糊味,还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、被晒透的蚯蚓钻出泥土后的土腥气。
许墨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浪,吸进的是滚烫的干风,呼出的是带着咸涩的白气,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粗粝的沙砾。
可他不在乎,他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真相的朝圣之路上,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脉搏上。
终于,那块巨大的无字碑出现在眼前。
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儿,爬满了厚厚的青苔,指尖拂过边缘,湿滑冰凉,绒毛般的菌丝簌簌脱落,留下一点微涩的青绿汁液;碑体在烈日下泛着一种奇特的、温润的暗光,像一块吸饱了岁月光阴的陈年老玉,光晕沉静,不刺眼,却让瞳孔深处微微发胀。
周围只有蝉鸣,一声接着一声,不知疲倦地钻着人的耳膜,让人心烦意乱——那声音不是单线,而是层层叠叠:高处是尖锐的“吱——”,中层是持续的“嘶嘶”震颤,低处则混着树干里幼虫啃噬木芯的、几乎听不见的“笃、笃”
许墨松开阿秀,几乎是扑到了石碑前。
他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那半块刻着“玄”字的玉佩,又从阿秀脖子上解下另外半块。
小姑娘有点不情愿,那是她从小戴到大的东西。
“叔叔,轻一点,会疼的。”气地嘟囔,脖颈处被绳结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,像一道细小的、柔软的月牙。
许墨没听见。
他的全世界只剩下手里这两块即将合二为一的玉佩——左掌托着半块,沁凉滑腻,右掌捏着另半块,边缘微糙,两股截然不同的触感在指腹下形成奇异的张力。
他深吸一口气,山野间燥热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紧,鼻腔里灌满青苔的微腥、晒烫岩石的矿味,还有一丝阿秀发梢飘来的、淡淡的皂角清香。
他闭上眼,双手慢慢合拢。
“咔。”
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,断口处的纹路完美衔接,形成了一块完整的圆形玉璧——掌心传来一种奇异的“圆满感”,仿佛缺失多年的某处骨骼终于归位,指节莫名一松。
许墨睁开眼,按照记忆中拓本的模糊指示,将玉璧按进了石碑中部一个毫不起眼的、被青苔半掩的凹槽里。
尺寸,分毫不差。
他屏住呼吸,后退两步,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
来了!
地动山摇,金光万丈,上古的英灵即将现身,尘封千年的史诗将在他面前展开!
他,许墨,将是揭开这惊天之谜的第一人!
一秒。
两秒。
一分钟过去了。
除了风吹过树叶的“沙沙”那“沙沙”声也变了,不再是轻柔的絮语,而是枯叶在热风里翻卷、摩擦、碎裂的窸窣,干燥,单调,令人头皮发紧。
一只绿色的蚂蚱从许墨的脚背上跳了过去,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痒意,那痒意却沿着小腿内侧一路向上爬,像一根烧红的细针。
十分钟过去了。
阿秀已经不耐烦地蹲在地上,用一根小树枝专心致志地戳着一个蚂蚁窝——树枝尖端挑起一粒黑亮的蚁卵,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微光,她屏住呼吸,眼睛一眨不眨,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。
许墨脸上的狂热慢慢褪去,先是困惑,然后是难以置信,最后,变成了一片死灰。
他伸出手,又使劲按了按那块玉璧。
石碑冰凉,坚硬,手感和村口用来拴牛的石墩子没有任何区别——指尖传来一种沉滞的、拒绝共鸣的钝感,仿佛按在亿万年冷却的玄武岩心上。
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那股支撑着他冲上山的狂热与激动,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“噗”地一声,瘪了。
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冰冷的失望,胃里像坠了一块浸透冰水的麻布,又沉又冷,缓缓向下坠。
他双腿一软,颓然地坐在了地上,滚烫的地面硌得他屁股生疼,粗粝的砂砾隔着裤子扎进皮肉,火辣辣地提醒他此刻的真实。
“假的……都是假的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眼神涣散,“史书骗我!什么引动天象,什么以血为祭……全都是骗人的!”
他猛地爬起来,冲到碑前,一把抠出那块完好无损的玉璧,高高举起,就要往地上狠狠砸去。
这东西不是什么钥匙,它是个谎言,一个愚弄了他这么多天的笑话!
“别!”
一只小手抢先一步,夺走了他手里的玉璧。
是阿秀。
她把玉璧捧在手心,像捧着一只受伤的蝴蝶。
她没有用什么珍贵的丝绸,只是撩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裙子的衣角,小心翼翼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上面的尘土——布料擦过玉面,发出极轻的“嚓、嚓”声,像蚕食桑叶;玉身渐渐显出温润的光泽,映着她专注的瞳仁,也映着远处山峦的微缩倒影。
她的动作很轻,很认真,仿佛那不是一块石头,而是什么活物。
许墨愣住了,满腔的怒火被这孩子气的举动浇得熄了半截。
他看着阿秀,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懂什么!这玩意儿没用!就是个破石头!”
阿秀抬起头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清澈的困惑,眼白干净得像初雪,瞳孔深处却沉淀着山涧溪水般的幽凉。
她把擦得干干净净的玉璧递到许墨面前,轻声说:
“没动静,才是对的呀。”
许墨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
“姥姥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说过,”阿秀晃了晃小脑袋,努力回忆着那些久远的、混着草药味的睡前故事——那草药味,是陈年艾草、晒干的金银花,还有一点点苦涩的黄芩根须的气息,此刻仿佛又浮现在鼻尖,“那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巫婆婆,她最讨厌加班了。她说,神明最好的结局,就是失业。”
她指了指安静的石碑,又指了指远方。
“如果有动静,就说明又有坏东西跑出来了,她就又要起来干活了。她会不开心的。”
许墨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神明最好的结局,就是失业。
他呆呆地站在原地,看着眼前的一切。
看着蹲在地上专心擦拭玉佩的阿秀,看着远处山脚下那个宁静的村庄,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,在湛蓝的天空下淡去——那炊烟是灰白的,带着柴火燃烧后特有的、微带甜意的焦香,飘得极慢,仿佛时间本身也在此处松了口气。
他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,和孩子们模糊的嬉笑声——狗叫是短促的“汪!汪!”,嬉笑声则像一串被风揉碎的铃铛,叮叮咚咚,断续,却无比清晰地撞进耳蜗深处。
他明白了。
他全明白了。
这块无字碑,根本不是什么封印魔神的牢笼,也不是什么等待后人开启的宝藏。
它是一块墓碑。
更是一座丰碑。
它沉默,因为它所纪念的那场战争,赢得太过彻底。
彻底到所有的敌人、所有的威胁、所有的“异常”,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。
这里没有等待唤醒的救世主,也没有需要警惕的邪神。
所谓的“钥匙”,所谓的“仪式”,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了意义。
这套上古的“警报系统”,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响起过,已经彻底生锈、失效了。
而这无效,这沉默,这被岁月遗忘,就是对那些献祭了自己的人,最高的赞誉,最大的功德。
这人间,再也用不着祝九鸦加班了。
许墨长长地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那气息悠长而绵软,带着胸腔深处积压已久的浊气,呼出时,竟有几分雨后松林的清冽感。
他笑了,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。
他从阿秀手里拿回玉璧,重新给小姑娘挂回脖子上,顺手还在她口袋里塞满了带来的所有糖果——糖纸在口袋里窸窣作响,像一群受惊的银蝶扑棱翅膀。
“叔叔走了,”他揉了揉阿秀的头发,“谢谢你的故事。”
许墨收拾行囊离开了西山村,他那本写满了考据和推论的笔记,被他随手塞进了箱底。
他没有回京城,而是买了一支笔,一沓纸,开始写一些关于桂花鸭和雨夜的、没头没尾的话本故事。
阿秀依然在山间奔跑,脖子上的玉佩随着她的步伐,叮当作响——那声音清越、短促,像山涧里跳动的水珠,撞在青石上,又弹向虚空。
偶尔,她会跑到无字碑下,靠着冰凉的石面睡个午觉——石面沁出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,缓缓渗入脊背,像一条无声的溪流,抚平所有躁动。
山风吹过石碑,吹过林梢,发出的声音,不再像一句未完的话语。
那是一声满足的、悠长的叹息。
离开西山村的第三日,夜色深沉。
百里之外,一座名为“悦来”,烛火摇曳——灯芯“噼啪”轻爆,溅起一点微小的金星,随即化为一缕青烟,盘旋上升,带着蜂蜡微甜的暖香。
许墨刚刚写完一个俏皮书生被女侠客用一只烧鸡砸开脑洞的故事,正准备吹灯睡觉。
突然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,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显得格外突兀——“砰!砰!砰!”三声,沉、硬、毫无缓冲,震得窗纸上灰尘簌簌落下,也震得他搁在案头的茶盏里,水面一圈圈涟漪剧烈地荡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