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头栽倒在阿秀家那张硬邦邦的床板上,脸埋进枕头里,一股陈年谷壳混合着日晒干草的粗粝气息直冲鼻腔,还带着点霉斑洇开的微潮甜腥味,呛得他喉咙发紧,猛地打了个喷嚏——鼻尖蹭过枕面,蹭下几粒细小的、扎人的草茎碎屑。
昨晚被那句“打狗棒法”噎得半死,他感觉自己一身的考据学问,到了这西山村,简直就是秀才遇上兵,屁用没有。
灰心丧气归灰心丧气,读书人的那股子犟劲儿还没散。
他翻了个身,后颈硌上一根凸起的旧木钉,微微刺痒;目光却胶着在房梁上那根挂腊肉的黑漆漆绳子上——桐油年久泛白,绳结处沁出暗红油渍,一缕若有似无的咸香混着陈年猪油的微膻,在闷热空气里浮沉。
不行,就这么走了,他这篇关于“京西大疫与凶巫陨落之谜”的论文就得开天窗。
他猛地坐起来,床板“吱嘎”一声惨叫,木纹震颤,震得他尾椎骨一阵发麻,差点惊醒了在灶房烧火的阿秀。
他不管不顾,从行囊里倒出那个油布包,把一堆碎得跟饼干渣似的蜡丸拓片全摊在桌上。
灯盏里的豆油正噼啪爆着细小的灯花,昏黄光晕里,那些黑色碎屑像一堆死去的甲虫,蜷缩着,散发着陈年墨锭的松烟冷香与蜡油微酸的腻甜,混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舌根。
许墨的眼睛亮了起来,那是一种赌徒在牌桌上看到最后一线希望的光。
他捻起镊子,屏住呼吸,开始玩他最擅长的拼图游戏。
指尖的金属冰凉,带着山间晨露般的寒意;可刚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纸屑,指腹渗出的薄汗便让镊尖微微打滑,纸边刮过拇指内侧,留下一道细微的、几乎不可察的灼痒。
每一次移动都小心翼翼,生怕呼吸重了,就把这百年前的秘密给吹散了——连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,都清晰得震耳。
不知过了多久,屋外传来阿秀喊他吃饭的声音,清亮亮的,像山涧水撞上青石,他胡乱应了一声,耳朵却自动滤掉了所有杂音,只余下桌上纸片边缘在气流里极轻微的“簌簌”颤动。
终于,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,他拼出了巴掌大的一块。
上面的字迹潦草狂放,笔画几乎要飞出纸面,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狠劲儿,墨色浓处泛着幽蓝的旧光,淡处则洇开毛茸茸的灰边,仿佛字本身在纸上喘息。
“今日雨大,骨痛难忍,想吃城南的桂花鸭,若你不买,我便拆了这靖夜司的大门。”
许墨的呼吸瞬间变得滚烫,喉结上下滚动,带起一阵干涩的摩擦感。
他扶了扶眼镜,凑得极近,鼻尖几乎要蹭到纸上,反复确认每一个字——镜片蒙上薄雾,他下意识用袖口擦了擦,粗麻布料刮过镜框,发出“嚓嚓”的轻响。
桂花鸭?靖夜司?拆了大门?
这……这是赤裸裸的威胁!是恐吓!
他脑子里嗡的一声,像是有根弦被拨响了,耳膜嗡嗡共振,连窗外渐起的虫鸣都成了模糊的底噪。
他激动地在屋里踱步,木地板被他踩得“咚咚”响,每一步都震得脚底板发麻,木屑从地板缝隙里簌簌落下,沾在袜沿。
凶巫,这一定是那位传说中的凶巫留下的!
古籍记载她能引动天象,这“雨大”,分明就是某种大规模水系巫术发动的暗号!
“骨痛难忍”,是施术后自身承受的反噬!
那么,“桂花鸭”是什么?
绝不可能是吃的!
这一定是代号!
许墨的学者之魂熊熊燃烧,他立刻翻出随身携带的《山海异兽考》,手指在书页上飞快地划过,带起一阵纸张摩擦的“哗哗”声,指腹蹭过粗粝的桑皮纸边,留下微红的印痕。
水禽,一定是某种与水有关的妖兽!
他甚至推测,这妖兽的名字发音可能与“桂花鸭”相近,是凶巫用来攻破京城防御的关键棋子。
“拆了靖夜司的大门”,这更是宣战檄文!
第二天一早,许墨顶着两个黑眼圈,找到了正在院里喂鸭子的阿秀。
他拉着小姑娘,指着那群嘎嘎乱叫的肥鸭子,一脸严肃地问:“阿秀,你们村里,有没有见过什么长得像鸭子,但特别凶,还会喷水的怪物?”
阿秀眨巴着大眼睛,看了一眼鸭圈里那只正伸长脖子追着她裤脚啄的公鸭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清脆的笑声像一串小铃铛,惊得檐角一只麻雀“扑棱”飞起,翅尖扫过许墨耳廓,带起一阵微痒。
她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哥哥,脑子好像烧坏了。
许墨看她发笑,急得脸都红了,把那张残页摊开在她面前:“你再看看,这上面写的桂花鸭,到底是什么?”
阿秀不识字,她的小胖手在纸上戳了戳,指尖沾了点墨灰,指着“桂花鸭”三个字下面,一个被墨迹半掩、模糊不清的圈圈,奶声奶气地说:“这个,这个我知道!这里画了个盘子!”
盘子?
许墨脑中灵光一闪,一把抢过残页。
他冲回屋里,从行囊最底层摸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几滴黄褐色的药水,小心翼翼地滴在残页背面——药水触纸即嘶嘶轻响,蒸腾起一缕刺鼻的杏仁味,熏得他眼角发酸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纸张表面迅速泛起一层油腻的、虹彩般的光,像蜻蜓翅膀。
他举着纸,对着窗外的天光。
奇迹发生了,原本空白的纸背,竟缓缓浮现出一幅褪了色的淡墨画像。
画中是一个身着飞鱼服的男人,身姿挺拔如松,即便只是个背影,那股子清冷孤傲的气质也仿佛要透出纸背——衣袍下摆被雨水打得紧紧贴在小腿上,湿布料的深色水痕边缘,竟微微泛着真实的、冰凉的潮气。
他站在漫天雨幕里,手里……笨拙地提着一个油纸包,纸包被雨水打湿,渗出点点油光,看样子是刚从哪家铺子买的;许墨甚至能闻到那油光里蒸腾出的、一丝若有似无的、焦糖与鸭油混合的暖香。
许墨呆住了。
他想象中的金戈铁马、持印镇守的肃杀场面完全没有出现。
这……这不就是个去买外卖,结果被浇成落汤鸡的倒霉蛋吗?
不,不可能。
许墨用力晃了晃脑袋,额角撞上桌沿,“咚”一声闷响,震得太阳穴突突跳。
此人气质如此卓绝,必然是那位靖夜司指挥使容玄!
他手里的油纸包,里面装的也绝不可能是吃的,必定是关系到皇朝安危的机密印信!
他深吸一口气,在自己的研究笔记上郑重写道:“考据重大发现:于残页背面得见靖夜司指挥使持印镇守图。画中人于雨中持印,神情坚毅,推测彼时京城已临水祸之危,此印信乃镇压水患之关键法器。”
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,只有窗外虫鸣声声,忽远忽近,织成一张细密的网。
阿秀睡不着,悄悄爬下床,借着月光,又拿起了桌上那张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纸。
她看不懂上面的字,也看不懂那个背影。
但当她肉乎乎的指尖触碰到那些狂放的笔触时,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温润感,仿佛纸下有脉搏在跳——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画面。
一个很漂亮的姐姐懒洋洋地靠在屋檐下的躺椅上,对着雨里那个提着油纸包的男人笑。
男人走过来,解开纸包,里面真的是一只热气腾腾、香喷喷的鸭子——那香气仿佛穿透纸背,钻进阿秀鼻子里,暖烘烘的,带着八角桂皮的辛香。
姐姐掰下一只鸭腿递给他,自己抓起另一只,啃得满嘴是油,油光在月光下亮晶晶的。
那画面很暖,一点也不吓人。
阿秀看着纸上那个孤零零的背影,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。
她随手捡起一根烧剩的炭笔,在那张残页的角落,学着记忆里姐姐头上的簪花模样,歪歪扭扭地画了一朵小花——炭粉簌簌落下,沾在她鼻尖,黑乎乎的一点。
第二天清晨,许墨是被自己的一声尖叫给吓醒的。
他睡眼惺忪地拿起那张宝贝残页,准备再研究一下“印信”的包裹手法,却骇然发现,画中那个提着油纸包的男人脚边,多了一朵炭笔画的、丑得很有想法的小花!
“显……显灵了!”许墨吓得手一哆嗦,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扬起一小片呛人的尘灰。
后背窜起一股凉气,直冲天灵盖,汗毛根根倒竖。
他一个无神论者,头一次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。
更诡异的是,当他颤抖着捡起纸片,凑近了看,发现那朵炭笔小花的下面,竟隐约有更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墨迹。
那墨迹的轮廓,与这朵新画上去的小花……竟然分毫不差!
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,一阵山风“呼”地从没关严的窗缝里灌了进来,吹得他桌上的笔记哗哗作响,纸页翻飞,像一群受惊的白鸟;风里裹挟着山野清冽的草木腥气,猛地灌进他领口,激得他打了个寒噤。
风卷起他敞开的行囊一角,一个东西“骨碌碌”滚了出来,掉在地上。
那是一块断裂的玉佩,通体温润,是他前几天在旧京仓遗址里随手挖出来的,上面用古篆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“玄”字——玉面沁着凉意,触手生津,仿佛刚从深井里捞出。
许墨还没来得及去捡,一旁被惊醒的阿秀揉着眼睛坐起来,她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红绳晃了出来,绳子末端,坠着另一块材质、断口都一模一样的半块玉佩。
那半块玉佩上,同样用古篆,刻着一个字。
许墨的瞳孔骤然收缩,他死死盯着那两块能完美拼合在一起的玉佩,又猛地抬头看向院外西山的方向,呼吸瞬间停滞。
他的手抖得像筛糠,一把抓住阿秀的胳膊,指尖陷进她细嫩的皮肤里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和狂喜。
“走!跟我去那块哑巴碑前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