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停了。
空气凝滞如胶,连窗缝里钻进来的微尘都悬在半空,一动不动。
次日清晨,阿秀烧得厉害,脸蛋红扑扑的,像秋后打了霜的苹果——那红里泛着不祥的釉光,指尖一碰,烫得人缩手;耳根后渗出细密的汗珠,黏腻腻地贴着绒毛,散发出淡淡的奶腥与药渣混合的微苦气味。
她窝在铺着旧棉絮的床上,整个人缩成一团,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,声音嘶哑干涩,像砂纸磨过粗陶碗底。
梦里乱糟糟的,全是黑色的雨,冰凉,黏糊,砸在身上生疼——那不是水,是稠得化不开的墨汁混着冷雾,落在皮肤上“滋”地一声轻响,留下针尖大的刺痒;耳畔嗡嗡作响,仿佛千万只湿翅膀在颅骨内扑腾;鼻腔里灌满铁锈与腐叶沤烂的腥气,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可她不害怕。
因为总有一把生锈的长刀横在她头顶,把那些黑雨全都挡开了。
那刀是什么模样,她看不清,只觉得它很大,很旧,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,看着吓人,却能遮风挡雨——刀脊投下的阴影沉甸甸压在眼皮上,带着铁器久置阴处的潮冷气息;偶尔有模糊的金属震颤声从梦深处传来,“嗡……嗡……”,低得几乎听不见,却让枕下的耳朵微微发麻。
迷迷糊糊醒来时,天光已经透过窗纸,在地上投下一片灰白——那光薄而冷,照在泥地上,浮起一层细灰似的微尘,无声游荡;窗外枯枝刮过瓦楞,发出“嚓、嚓”的钝响,像谁在用指甲慢慢刮着骨头。
嗓子干得冒烟,浑身骨头像被人拆了又胡乱拼起来,又酸又软——舌根肿胀,顶着上颚发麻;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喉咙深处一阵灼痛,像咽下滚烫的沙砾。
她下意识地抬起手,想揉揉眼睛。
指尖传来一阵刺痛——不是钝痛,是尖锐、细密、持续不断的扎刺感,仿佛有无数小钩子正往肉里钻。
她低头一看,那枚用金线小草编的戒指,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枯黄,干瘪的草茎像一条细绳,死死勒进胖乎乎的指肉里,勒出了一圈深红的印子。
印子中间,还沁出了一粒小小的血珠,在晨光里亮得惊心——那红鲜得刺眼,边缘微微发亮,像一粒裹着露水的石榴籽,温热的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孔。
屋角传来一阵微弱的哼唧声——不是狗叫,是喉咙深处挤出来的、断断续续的“呃…呃…”声,带着痰音和虚弱的颤抖;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酸馊的呕吐物气味,混着粪便的土腥,沉甸甸地坠在胸口。
是她家的大黄狗,昨天不知从哪儿刨了些烂草根吃了,上吐下泻,这会儿趴在地上,眼看着就要不行了,尾巴都耷拉着没了生气——它肚皮微弱地起伏着,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肋骨下凹陷的阴影;黄毛黯淡无光,沾着几星干结的褐色污渍,摸上去僵硬粗糙,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麻布。
阿秀心里一揪,鬼使神差地,她伸出那根渗血的手指,在大黄狗的额头上轻轻抹了一下。
那滴血珠,就这么印在了狗脑门正中的黄毛上——温热的、略带黏稠的触感,瞬间被狗皮吸收,只留下一点湿润的暗红印记,像一枚骤然苏醒的朱砂痣。
同时,一个模糊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嘴唇里蹦了出来——那声音又轻又怪,嘶嘶的,带着高热蒸腾出的气音,像蛇在枯叶堆里滑行,是她从梦里那场黑雨中捞出来的,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
下一秒,奇迹发生了。
那条奄奄一息的大黄狗猛地抽搐了一下,随即张开嘴,哇地吐出一大滩黑乎乎的臭水,溅在泥地上,散发出一股烂叶子般的恶心气味——那水黏稠如沥青,落地时“噗”地闷响,腾起一小片带着酸腐气的白雾;狗舌耷拉在外,粉红里泛着青紫,呼出的气滚烫而腥臊。
吐完之后,它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,整个身子都松快了——它长长吁出一口气,胸腔震动,喉间滚出满足的咕噜声;瘫软的四肢忽然有了力气,爪子在泥地上无意识地抓挠,带起几道浅浅的湿痕。
它晃了晃脑袋,翻身爬起,尾巴试探着摇了两下,然后颠儿颠儿地跑到阿秀床边,用湿漉漉的鼻子去蹭她的手,喉咙里发出讨好的呼噜声——那鼻头冰凉滑腻,带着狗毛特有的微膻气息;呼噜声低沉而绵长,像远处传来的闷雷,在寂静的屋子里微微震颤着耳膜。
阿秀呆呆地看着这一切,烧得发昏的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。
她只觉得,手指上那圈枯草戒指,好像没那么疼了——那尖锐的刺痛竟真的退潮般消下去,只余下一种奇异的温热,顺着指尖缓缓向上漫延,像一缕微弱的溪流。
与此同时,一个满身尘土气的年轻人,出现在了西山村的村口。
他叫许墨,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,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布包——行囊带子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,渗出一道淡红压痕;油布包表面沾着泥点,散发出陈年桐油与纸张霉变的微酸气味。
他鼻梁上架着副厚底眼镜,镜片上蒙着一层细灰,让他看东西都像隔着雾——视野边缘泛着毛茸茸的灰晕,远处山影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墨色。
“老乡,打听个事儿。”他拦住一个扛着锄头的老汉,扶了扶眼镜,露出一口白牙,“请问,村里那块没字的石碑在哪儿?”
老汉拿眼角瞥了他一下,没作声——锄柄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,他吐出一口浓痰,“啪”地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几点微不可察的灰星。
许墨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水囊,拧开递过去,态度很是客气:“我叫许墨,从京城来的,是个……考据历史的。我听说百年前‘京西大疫’的源头就在这儿,那块碑很关键。”
他坚信,那场几乎让京城十室九空的瘟疫,以及传说中那位“凶神”陨落的真相,就藏在这片看似普通的山野里。
旧京仓挖出的那些蜡丸碎片,上面的拓本虽然残缺不全,却清晰地指向了这里——他指尖摩挲着油布包边缘,粗粝的布面刮过皮肤,带来一丝熟悉的、属于文献与尘埃的踏实感。
一听“京城来的”,周围几个纳鞋底的婆姨都停了手里的活计,警惕地望了过来——针尖在粗布上“嗤啦”穿行,线轴在膝头微微滚动,发出细碎的“咯咯”声;她们 exchanged 一个眼神,那目光像几根无形的针,扎在许墨后颈上。
村长张老头叼着旱烟杆,慢悠悠地踱了过来。
他上下打量着许墨,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闯进自家菜地的猪——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,散发出焦糊的烟草味,混着老人身上陈年汗渍与旱烟叶的浓烈气息。
“外乡人,那碑看不得。”张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,“那是镇邪的哑巴碑,嘴巴哑,心也哑。你看它,它就看你,看了就招灾。”
“老人家,我不信这个。”许墨急了,从油布包里抽出一张拓纸,“您看,这是古籍记载,只要用特定的仪式,就能和……”
“滚蛋。”张老头直接打断了他,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迸出几点火星——那“咔哒”一声脆响,像枯枝折断,火星飞溅时带着灼热的微风,燎得许墨手背一烫。
村民们看他的眼神也冷了下来——沉默像一层冰壳,迅速封住了方才还嗡嗡作响的巷子;只有风卷起几片枯叶,“唰啦、唰啦”地擦过土墙根。
许墨碰了一鼻子灰,只能悻悻地退到村口的大榕树下。
他当然不甘心。
书呆子的执拗劲儿一上来,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他认定这些村民愚昧无知,被迷信蒙蔽了双眼。
等到月上中天,村里彻底没了动静,只剩下几声狗吠远远传来,许墨猫着腰,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进了后山——脚踩在腐叶堆里,发出“噗嗤、噗嗤”的闷响;露水浸透布鞋,寒气顺着脚踝往上爬,冻得脚趾发麻;山风穿过林隙,呜呜地吹,像有人在远处低声呜咽。
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,他好几次差点被树根绊倒——粗糙的树皮擦过手背,火辣辣地疼;背包带子勒进肩胛,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酸胀的肌肉。
那块无字碑就静静地立在山坳里,月光洒在上面,泛着一层冷冷的清辉,像块巨大的冻豆腐——碑面冰凉刺骨,指尖触之,寒意瞬间钻入骨髓;月光并非皎洁,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青白,照在碑身上,连影子都显得稀薄、虚浮,仿佛随时会散开。
许墨喘着粗气,按照拓本上那点残缺的记录,开始摆弄他的“祭品”——其实就是他在镇上买的两个干馒头,外加一碗从山泉里接的清水——馒头硬得像石头,掰开时簌簌掉渣,带着陈年麦粉的干涩气味;清水清冽,水面倒映着晃动的树影,凉意直透碗壁。
他觉得,古礼再玄乎,本质上也是一种沟通方式,心诚则灵嘛。
他把碗端端正正地放在碑前,退后两步,刚准备念叨几句从古书里看来不知所云的祷词。
异变陡生。
一道黑影“嗖”地从旁边的草丛里窜了出来,快得像一阵风,径直撞向那只盛着清水的陶碗。
“啪嚓!”
碗被撞翻在地,摔得粉碎,清水溅湿了泥土——碎瓷片四散飞溅,其中一片擦过许墨小腿,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线;清水泼洒的“哗啦”声在死寂山谷里炸开,水汽扑在脸上,带着山泉特有的凛冽腥气。
许墨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是一只野猫。
那猫瘦骨嶙峋,毛色斑驳,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极不正常的红光,像是两盏小小的血灯笼——那红光并非静止,而是微微脉动,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炭火;它弓起背时,脊椎骨节在薄毛下清晰凸起,发出细微的“咯咯”轻响。
它没有逃跑,反而弓起背,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嘶吼,死死地盯着许墨——那声音不像是猫叫,倒像是指甲刮过铁皮,刺得人耳膜生疼;尾尖剧烈颤抖,搅动着身后空气,带起一股混着野草汁液与血腥的腥风。
这猫,显然是被某种残留在此地的气息给惊扰了。
许墨被那双红眼看得心里发毛,腿肚子直哆嗦,一步步往后退——脚跟碾过枯枝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在寂静中格外惊心;后颈汗毛根根倒竖,凉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赤着脚的小身影从山道上走了下来。
是阿秀。
她烧得迷迷糊糊,半夜口渴出来找水喝,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——脚底沾满夜露与碎草屑,每一步落下,都发出“沙、沙”的轻响;她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袅袅升腾,带着孩童特有的微甜奶香。
面对那只状若疯魔的野猫,她脸上没有一丝恐惧,反而歪着头,眼神里满是孩童的好奇——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密的影,瞳孔里映着猫眼那两簇诡异的红光,却像在看一只发光的萤火虫。
她弯下腰,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尖锐的骨头,看样子是某种小兽的遗骸——骨面粗糙,带着泥土与朽烂的微酸气,尖端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冷光。
然后,她走到碑前,扬起手,用那根骨头,狠狠地在石碑底部敲了一下。
“叩!”
一声清脆至极的撞击声,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开来,声音不大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穿透力——那声音像银针扎进耳膜,又似古钟余韵,在岩壁间反复激荡,震得人牙根发酸;石碑表面似乎有极细微的震颤,月光下的青白冷辉,竟随之微微波动了一瞬。
那只红眼野猫就像听到了什么来自血脉深处的敕令,浑身的毛瞬间炸开,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,夹起尾巴,头也不回地窜进了黑暗的林子里,消失不见——它掠过之处,枯叶被气流掀飞,打着旋儿飘落,发出“簌簌”的轻响;那两簇红光急速远去,最终被浓墨般的树影吞没,只余下风穿过枝桠的呜咽。
许墨看呆了,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——下颌关节僵硬,口水不受控地积在舌根,带着铁锈般的微咸。
他结结巴巴地问:“小……小姑娘,你这是什么法术?”
阿秀随手扔掉骨头,揉了揉眼睛,烧得有些迷糊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——指尖蹭过眼皮,带来一阵微痒的灼热;她呼出的气息拂过许墨手背,温热而湿润。
“姥姥说,那是打狗棒法。”
许墨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,从震惊变成了哭笑不得,最后化为一股被愚弄的恼怒——太阳穴突突跳动,耳中嗡嗡作响,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。
打狗棒法?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。
他回到寄宿的农家,点亮油灯,在随身携带的笔记上愤愤地写道:“乡野村夫,多将巧合奉为神迹。在此地寻访古史,无异于问道于盲。”
写完,他将那沓从旧京仓带出来的拓本和笔记一股脑地堆在桌上,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他不知道,就在他吹熄油灯,躺下睡觉时,窗外的一缕月光,恰好透过窗棂的缝隙,落在了那堆杂乱的纸张上。
那张被他视作珍宝的蜡丸拓本,压在了一页画满了鬼脸的孩童涂鸦之上,墨迹与朱砂,在黑暗中,仿佛有了某种诡异的呼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