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庭前一天,吴律师约我最后核对证据。
“对方可能会强调公司经营困难,抓阄是无奈之举,”吴律师分析道,“我们要坚持两点:一是程序违法,裁员没有合法依据和标准;二是即便裁员,也应优先留用老员工和家庭负担重的人,而不是随机抓阄。”
我点点头,心思却飘到别处。昨晚的纸条还放在口袋里,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我,明天的法庭不仅是法律之战。
“另外,”吴律师压低声音,“我听说对方律师私下接触过一些证人,可能有变数。”
“哪些证人?”
“主要是还留在公司的员工,他们可能会作证说抓阄是大家同意的。”
“那是被迫的!”我激动起来,“不同意就视为自动辞职,一分钱没有,这算什么同意?”
“我知道,但法庭上讲证据,”吴律师安抚道,“我们有抽签过程的录像吗?公司有没有书面通知说‘不接受抓阄即视为自动辞职’?”
我苦笑。公司精得很,所有威胁都是口头的,录像更是别想。
离开律所时,吴律师突然说:“陈默,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。我查了你们公司的背景,法人代表半年前换了,新老板是从外地来的,之前做过几家物业公司,都是用类似的方式大规模裁员,然后关门跑路。”
“你是说,这可能是故意的?”
“我不确定,但模式很相似。先用非法手段逼走老员工,省下补偿金,然后要么把公司转手,要么申请破产。”
所以这场抓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“公平”或“无奈”,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。我们这些老员工的工龄、经验,在老板眼中只是待清除的成本。
愤怒让我暂时压倒了恐惧。
当晚,我把家人送到了岳母家。“为什么突然要我们去外婆家?”儿子不解地问。
“爸爸明天有个重要的会议,怕吵到你们。”我撒谎。
林静看出我的异常,但没多问,只是紧紧拥抱我。“小心点。”
他们离开后,房子空荡得可怕。我检查了每一个房间,锁好门窗,把老先生给的符贴在主要入口。然后我坐在客厅,等待。
什么也没发生。
直到午夜十二点,书房传来声音。不是纸张摩擦声,而是写字的声音,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我握着一把锤子(我能找到的最像武器的东西),慢慢走向书房。门虚掩着,灯光从门缝透出。我记得很清楚,我关掉了所有灯。
推开门,书桌上的台灯亮着。一张纸平铺在桌上,一支钢笔悬在空中,正在纸上写字。没有人握笔,笔就那样自己移动,写下一个个红色的字。
我想跑,但脚像钉在地上。只能看着那支笔写完最后几个字,然后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桌上。
纸上写满了“公平”,重复了上百次,密密麻麻,让人头晕。但在所有“公平”中间,留出了一块空白,上面只有两个大字:
接受
“我不接受。”我对着空房间说。
台灯突然闪烁,墙上的影子扭曲变形。那些影子从二维变成三维,从墙面剥离,向我靠近。影子没有脸,但每个影子的胸口都有一个发光的红字:裁、退、走、败
我举起锤子,但有什么用呢?攻击影子?
就在第一个影子即将触碰到我时,口袋里的纸条突然发烫。我把它掏出来,发现上面的字变了:
法庭上分胜负
影子们停下动作,然后像退潮般缩回墙壁。台灯熄灭,一切恢复黑暗。
我瘫坐在地上,浑身湿透。刚才那一幕如果不是幻觉,那么“它”同意将战场转移到法庭了。或者说,它自信在法庭上也能赢。
第二天早晨,我仔细刮了胡子,穿上最正式的衣服。镜子里的自己眼袋深重,但眼神坚定。出门前,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纸条,它恢复了原样,只有“裁员”两个字。
老王和张姐在法院门口等我。老王看起来一夜没睡,张姐则在默默祈祷。
“小周来了,”张姐小声说,“虽然撤诉了,但还是来旁听支持我们。”
我看向不远处,小周站在柱子旁,对我们点了点头。
进入法庭,对方的人已经到了。经理、会计,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律师。经理看到我,居然笑了笑,那笑容让我恶心。
法官入座,庭审开始。
对方律师果然如吴律师所料,大谈公司经营困难,抓阄是“民主决策”、“员工自愿参与”。他还出示了一份所谓的“同意书”,上面有部分员工的签名。
“法官大人,这些员工自愿参与抓阄,接受结果,现在却出尔反尔,这不仅是法律问题,更是诚信问题。”对方律师义正辞严。
吴律师站起来反驳:“首先,这份所谓同意书是在抓阄当天仓促签署的,员工在失业威胁下被迫签名,不能代表真实意愿。其次,即使员工同意,也不能改变裁员程序本身违法的事实。根据《劳动合同法》第四十一条”
庭审进行了两个小时。双方唇枪舌剑,法官不时提问。我作为原告发言时,描述了当天的情景:纸箱、潮湿的纸条、经理的威胁、被迫的选择。
“你们有没有证据证明公司威胁‘不参与抓阄就视为自动辞职’?”法官问。
“没有书面证据,”我承认,“但当时所有员工都可以作证。”
法官点点头,看不出倾向。
休庭十五分钟。在走廊里,经理走向我。“陈默,现在接受和解还来得及。公司愿意给三倍补偿。”
“然后呢?让你继续用这种方式坑害其他人?”
他脸色一沉: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“你的罚酒我尝过了,”我直视他,“纸条、噩梦、威胁,还有什么招数?”
他眼神闪烁了一下,那是真正的困惑。“什么纸条?”
他不是装的。那些超自然的事情,他真的不知道。也就是说,有两种力量在作用:公司的非法裁员,和由此催生的“契约灵”。
重新开庭后,对方传唤了一个证人——留在公司的小李。我看到他走进来时,心沉了下去。
“李先生,抓阄当天,你是否自愿参与?”对方律师问。
小李低着头:“是。”
“公司有没有威胁如果你不参与就会辞退你?”
“没有。”
吴律师交叉询问:“李先生,请看着我的眼睛。你真的自愿参与一个决定你是否失业的抓阄游戏吗?”
小李沉默了很久,法庭里鸦雀无声。最终他小声说:“我妻子怀孕七个月,我需要工作。”
“所以你不是自愿,而是被迫,对吗?”
“反对!”对方律师站起来,“证人已经回答过了。”
“反对有效,”法官说,“请律师问下一个问题。”
但已经够了。法官听到了。
最后的陈述阶段,吴律师做了一段感人至深的陈词:“法律不只是条文,更是公平和正义的化身。今天,如果法庭认可这种抓阄裁员的合法性,那么明天,任何公司都可以用‘抓阄’、‘抽签’甚至‘掷骰子’来决定员工的命运。工作不是彩票,不是赌博,是劳动者安身立命的根本”
我听着,忽然感到口袋里的纸条在震动。不是手机,是那张纸条。它在发烫,越来越烫。
我强忍着不表现出来,但额头已经冒汗。
法官宣布休庭,择日宣判。
走出法庭时,我感到一阵眩晕。老王扶住我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,有点累。”
小周走过来,神色复杂。“陈哥,不管结果如何,谢谢你坚持。”
我们分别后,我独自走在街上。口袋里的纸条不再发烫,但有种奇怪的鼓胀感,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纸而出。
回到家,我锁上门,掏出纸条。
上面的字又变了。这次不再是简单的词语,而是一段话:
公平需代价
审判即天平
一方加砝码
一方必升起
我不太明白它的意思,但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三天后的下午,吴律师打来电话,声音激动:“陈默,判决出来了!我们赢了!”
“真的?”我不敢相信。
“法院认定抓阄裁员违法,属于单方违法解除劳动合同!判决公司赔偿你675万元,老王和张姐也赢了!”
胜利的喜悦涌上心头,但很快被疑虑冲淡。“公司会上诉吗?”
“有可能,但一审判决很坚决,上诉改判的可能性不大。”吴律师顿了顿,“而且有件事很奇怪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判决刚出来,我就接到消息,你们公司的老板,那个外地人,昨天突然脑溢血住院了。公司现在乱成一团。”
我挂断电话,呆呆地坐着。赢了,我们赢了。法律给了我们公道。
我拿出那张纸条,想看看它有什么变化。
纸条在我手中突然自燃,不是普通的燃烧,而是瞬间化为灰烬,连烟都没有。灰烬落在桌上,排列成两个字:
公平
然后一阵风吹过,连灰烬也消失了。
就这样结束了?那个纠缠我们几个月的“契约灵”,因为法院的公正判决而消散了?
我打电话给老王和张姐,他们都收到了好消息。老王说,他从昨晚开始终于睡了个好觉,没再做噩梦。张姐说她家里那些会动的字也消失了。
小周打电话来,哭着道歉:“我应该和你们一起坚持的”
“没事了,都过去了。”我安慰她。
但真的过去了吗?
晚上,我把家人接回来。儿子一进门就说:“红字叔叔走了。”
“走了?”
“嗯,他跟我说再见,说他找到了公平。”
林静疑惑地看着我,我摇摇头,示意以后解释。
那天夜里,我终于睡了个安稳觉,没有噩梦,没有纸条,没有红色的字。
但凌晨时分,我被电话惊醒。是老王,他的声音颤抖:“陈默你看新闻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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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打开手机,本地新闻头条跳出来:“物业公司老板脑溢血去世,公司涉嫌非法集资被查”。
下面还有一条相关新闻:“劳动监察部门启动专项行动,严查违法裁员行为,首批查处三家企业”。
公平终于来了,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。
几天后,赔偿金到账了。我和老王、张姐约了顿饭庆祝。席间,我们聊起那段可怕的经历。
“你们说,那到底是什么?”张姐心有余悸。
“怨念吧,”老王说,“所有被不公平对待的人的怨念,汇聚成了那种东西。”
“但它最后为什么放过了我们?”
我想起纸条最后的话。“因为它要的公平,我们通过法律实现了。法院的判决,证明了抓阄是不公平的。它的存在基础被摧毁了。”
“那公司老板的脑溢血”
我们沉默了。有些问题,没有答案。
饭后,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。经过一家文具店时,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纸张和卡片。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,买了一个小小的木盒。
回到家,我把木盒放在书桌抽屉里。里面是空的,但我想用它来提醒自己:公平不是从天而降的,是需要争取的;而有些游戏,从一开始就不该开始。
儿子跑进来:“爸爸,老师让我们明天带折纸。”
“折什么?”
“千纸鹤。老师说,折一千只可以许愿。”
我帮他准备彩纸,突然想到那个纸箱,那些决定命运的纸条。但这一次,是彩色的纸,折成希望的形状。
“爸爸教你折。”
我们一起坐在桌前,折叠纸鹤。儿子的手还小,折得歪歪扭扭,但他很认真。
“许什么愿呢?”他问。
我想了想,说:“许愿每个人都能得到公平的对待。”
“公平是什么?”
“就是该得到工作的人得到工作,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惩罚,努力有回报,善良被善待。”
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继续折纸。
窗外的夜色很深,但远处已经有零星的灯火亮起。无锡的冬天依然湿冷,但我知道,春天总会来的。
而那些被折叠进纸条里的命运,终将在公正的阳光下,重新展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