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脚还稳稳踩在未凉透的铜钱上,像是一道铁闸,死死卡住了所有人的呼吸。
卫渊并没有收腿的意思,反而身形微侧,就在这还冒着硫磺味儿的丹陛之上,向着御座那个方向行了个半跪礼。
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洒脱,仿佛刚才踩出的不是什么谋反铁证,而是自家后花园的一块垫脚石。
“陛下,此钱应天时地气而生,既然老天爷赏饭吃,那便是天意。”卫渊的声音清亮,穿透了大殿内凝滞的死寂,“这东西既然是人力所不能伪造的祥瑞,臣斗胆,请工部以此钱为母范,开模铸造‘癸卯通宝’,也好冲一冲这大殿里的晦气。”
陈盛原本还在急促起伏的胸膛猛地一滞。
拿罪证当国币模范?
这卫家的小疯子是要把羞辱刻进史书里!
话音刚落,殿角负责司辰的红袍官儿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大腿,扯着嗓子高唱起来:“申时三刻,漏箭偏移七分!”
这声音尖锐刺耳,在大殿房梁上撞出回音。
陈盛那张原本惨白的脸瞬间泛起一层灰败死色。
他太熟悉这个误差了。
三年前西山铁冶爆炉那天,因为有人动了火候,也是这个时辰,漏箭也是不多不少,正好偏了七分。
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,蛰得陈盛眼睛生疼。
卫渊余光一扫,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殿门处的一抹动静。
鸿胪寺东门边,那个像肉球一样的刘宏正弓着背,试图把自个儿缩进阴影里。
他哆哆嗦嗦地从袖口掏出一把碎渣子——那是刚才炸裂的硝粟钱残片,一股脑儿全倒进了门口那口平日用来防火的大陶瓮里。
瓮里装的可不是清水,那是卫渊特意吩咐人换过的南疆特制皂碱水。
刘宏这蠢货,还以为那是销毁证据的泔水桶。
日头正好偏西,光线斜斜地打在陶瓮水面上。
只见那一层迅速泛起的靛青色油膜在阳光下扭曲、延展,竟然在门楣上折射出一行鬼画符般的影纹。
“寅时渠断”。
那四个字晃晃悠悠,像索命的冤魂。
守着东门的两个小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,双腿一软,那是当年私改军粮运输时刻专用的暗记,如今就这么赤裸裸地挂在皇宫大内的门楣上。
与此同时,大殿后方传来一阵细微的水汽沸腾声。
韩晴低眉顺眼,仿佛这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。
她借着整理药匣的动作,指尖极快地夹起一张泛黄的残页——《瘴源考》的一角,轻轻浸入那杯还没凉透的御赐茶盏里。
茶水里早就被她兑了银针试毒液。
残页入水,原本空白的纸面像是被火燎过,那肉眼看不见的“朱砂蚀银”四个字迅速转黑,紧接着,茶底沉淀出一层极细微的晶体,那是只有炼丹才会析出的微量钒晶。
她手腕一抖,将剩下的试剂全部泼入茶渣,滚烫的混合物瞬间剧烈沸腾,一股白色的蒸气笔直冲向房梁。
蒸气凝而不散,在朱漆大梁间缓缓勾勒出三条模糊却清晰的连线。
裴氏——陈——丹炉。
虽然只是一瞬即逝,但离得近的几个言官已经吓得捂住了嘴。
卫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。
而在文官队列的末尾,周谋士那张猥琐的脸凑到了一个老主事耳边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阴狠:“老大人,劳驾您受累,翻翻户部去年冬至夜的值名册。那时候是不是有三个人忘了签退?一个姓裴的账房,一个带刀的护卫,还有一个……手抖把‘饷’字写错了的主官?”
老主事的手抖得像是在筛糠,哆哆嗦嗦翻开那本积灰的册子。
果然。
三处异常的勾销痕迹,墨迹深浅不一,最要命的是,上面的用印根本不是户部公印,而是陈盛那个极其私密的私人花押!
网收紧了。
卫渊缓缓站直了身子,靴底在金砖上蹭了蹭,离了御案三步远。
他忽然停下脚步,回头,眼神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陈盛。
“陈侍郎,这大殿上也没下雨,您这靴子怎么湿了?”
众人视线齐刷刷地落下。
只见陈盛那双做工考究的官靴缝隙里,正往外渗着一种淡金色的液体。
那液体一接触空气,就冒出丝丝白烟,带着一股刺鼻的酸腐味。
南疆验皂专用的硝脂水反应。
这东西只要碰到刚才那铜钱炸裂出的微量火药粉末,就会化成金水,怎么洗都洗不掉。
陈盛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,惊恐地急退半步。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。
他的后脚跟狠狠踩碎了一片刚才飞溅出来的琉璃残渣。
锋利的碎片瞬间割破了鹿皮靴底,刺入皮肉。
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,不偏不倚,正好滴落在那个刚刚凝固的北斗七星图案的“摇光”位上。
原本已经静止的铜液,竟像是有了灵性,随着这滴血的融入,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震颤,仿佛是在回应这场精心设计的杀局。
卫渊看着那滴晕开的血迹,眼底没有丝毫波澜。
今日这局,把陈盛钉死在这里并不难,难的是这后面盘根错节的烂树根。
京城这潭水被搅浑了,鱼都浮出了水面,但要想把这些鱼全捞干净,光靠这一双眼睛盯着大殿可不够。
这天下太大了,阴暗角落太多。
他需要更多的眼睛,更多的耳朵,甚至……更多像今天这样能把死人说活的嘴。
卫渊转身向殿外走去,目光投向了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,那里是熙熙攘攘的市井,也是下一张大网该撒下去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