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一铺在雪地上的糖纸路还没化透,边缘的玻璃糖纸已经被融雪浸得半透明,像层薄冰裹着彩。小孙女踩着那些半融的甜,蹲在院角的花池边,手里攥着颗饱满的蒜瓣,正用最亮的那张橘子味糖纸细细包着。糖纸被她撕成碎片,混着蒜瓣埋进松过的土里,指尖沾着的泥土混着糖纸的甜香,像在给春天藏了个会发芽的秘密。
“太姥姥说,糖纸里的糖分能喂饱种子,”她对着土坑小声念叨,“等你长出蒜苗,我就知道甜是不是真的会走。”苏星晨站在廊下看着,手里正择着刚从地窖取出的菠菜,菠菜根上还带着点冻土:“傻孩子,天哪是走,是在土里扎根呢。”她往花池边撒了把碎米,引得几只麻雀落下来啄食,其中一只叼着片油纸糖纸的角,歪着头打量,像在研究这带着甜味的纸片该怎么下嘴。
过了元宵,檐角的冰棱化尽了,竹架上的灯笼撤了,可院里总飘着点若有若无的甜——是那些没被扫走的糖纸碎屑,被风刮进砖缝里,浸了雪水,正顺着墙根的湿气悄悄往土里渗。小孙女每天都要去扒拉蒜瓣那片土,指甲缝里嵌着泥,也不嫌脏。终于在惊蛰那天,她刚蹲下身,就看见绿芽顶着点糖纸渣冒了出来,嫩得像蘸了蜜,叶尖还卷着,仿佛怕把甜漏了似的。
“它吃了糖纸,肯定是甜的!”她举着小铲子就要挖出来尝尝,手腕却被陆延轻轻按住。陆延刚从田里回来,裤脚沾着新翻的泥土,手里还攥着把刚冒头的荠菜:“傻孩子,春天的芽哪能急着吃?”他用指腹碰了碰嫩芽,“等它长成蒜苗,炒鸡蛋时多放勺糖,才是糖纸该有的甜——得混着烟火气,甜才够实在。”
话是这么说,陆延却找了个青釉小瓷盆,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带糖纸渣的蒜苗移进去,摆在窗台上能晒着太阳的地方。盆沿还缺了个小口,是太爷爷年轻时摔的,如今正好用来卡糖纸——他把张印着蒲公英的玻璃糖纸卡在缺口,风一吹,糖纸的影子落在蒜苗叶上,像给绿芽披了件带花纹的衣裳。苏星晨看见,就着晨光纳鞋底,麻线穿过布面的“嗤啦”声里都带着笑:“这哪是栽蒜苗,是把年初一的甜挪进春天里了。”
春分那天,镇上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来串街,挑着的担子两头挂着糖幌子,吆喝声裹着风飘进院:“换糖咯——旧铜旧铁换糖吃哟——”小孙女听见,飞跑着回屋翻糖纸册,把去年攒的玻璃糖纸、油纸糖纸都翻出来,连太姥姥那张印着牡丹的旧糖纸都舍得拿,换了满满一把麦芽糖,黄澄澄的,裹着层新的玻璃纸,在阳光下闪着蜜色的光。她没舍得吃,用张新拆的橘子糖纸包好,埋进蒜苗盆的土里:“给你加点餐,快点长呀,等你长高了,我就把糖纸册里的甜都分给你。”
夜里下了场春雨,淅淅沥沥的,打在窗棂上沙沙响,像谁在外面撒糖。小孙女趴在窗边看蒜苗,玻璃上凝着层水汽,她呵出的白气融出片暖区,正好看见盆里多了只蜗牛,背着半透明的壳,正慢吞吞地啃着她埋糖纸的地方。糖纸被泡得发涨,蜗牛的触角碰上去,纸角轻轻颤,像在跟它打招呼。她刚要去赶,却见蜗牛爬过的地方,留下道亮晶晶的痕,在灯光下泛着光,像糖水流过似的,慢慢渗进土里。
“别赶它,”陆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,手里拿着张去年的桂花糖纸,正往盆边铺,“它也在帮咱们给蒜苗送甜呢。”他想起小时候,太爷爷总说“万物都爱甜,连虫子都知道往糖纸边凑”,有年春天,他看见蚂蚁搬着片碎糖纸往洞里走,太爷爷就说“它们是在给蚁后存甜,等夏天搬出来,能酿出蜜呢”。
雨停时,天快亮了。东方的云被染成淡粉色,像张刚拆开的蜜桃糖纸。蒜苗的叶子上滚着雨珠,珠子里映着刚升起的太阳,像把碎糖撒在叶尖,轻轻一碰,就滚落进土里,溅起点带着甜的泥星。小孙女数着叶子玩,一片、两片、三片……忽然发现最中间的那片叶尖,沾着点橘红色的碎屑——是年初一那张橘子糖纸的渣,被雨水泡得软乎乎的,正顺着叶脉慢慢融进叶肉里,把绿芽染出点淡淡的橙。
她忽然懂了太姥姥说的“甜会走”是什么意思。那些藏在糖纸里的甜,没被吃完,也没被忘掉,它们钻进土里,爬上叶子,跟着蜗牛的黏液爬,随着雨水流,顺着春风飘。说不定此刻,就有一星半点的甜,正躲在田埂上的麦芽里,藏进刚开花的桃树蕊里,变成夏天西瓜里的沙甜,秋天柿子里的蜜甜,变成明年年初一,又能铺在路上的、新的糖纸里的甜。
小孙女把这个发现告诉爷爷时,陆延正往田里撒谷种,谷粒落在翻过的土里,发出“簌簌”的响。他听了就直笑,抓起把谷种递到她手里:“来,把这些也种在糖纸旁边,让它们也尝尝甜。”
谷种落进土里的瞬间,远处的桃树“噗”地绽开朵花,粉嘟嘟的,花瓣边缘还沾着点晨露,像张刚拆开的糖纸,裹着满芯的甜,在风里轻轻晃。小孙女举着糖纸册跑过去,把花瓣的影子描在去年的橘子糖纸上,忽然觉得,这册子里的糖纸,从来都不是静止的——它们在生长,在流动,在把每个日子的甜,串成条没有尽头的路,从年初一的雪,一直铺到永远的春天里。
陆延看着孙女认真描影子的模样,弯腰捡起片被风吹落的桃花瓣,轻轻放在糖纸册上。花瓣的粉与糖纸的橙叠在一起,像两抹甜在悄悄说话,说的都是关于生长的故事——关于糖纸里的甜如何扎根,如何发芽,如何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变成满树的花,变成满田的粮,变成孩子眼里,那片永远新鲜的、带着甜味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