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王爷画像前的糖瓜渐渐化了些，琥珀色的糖汁顺着纸边往下淌，在供桌上积成小小的甜洼。小孙女踩着板凳，把新换的糖瓜摆上去，这次垫的糖纸是陆延从樟木箱底层翻出来的——张印着红鲤鱼的油纸，边角带着点焦痕，是十年前灶火燎的，纸面上的鲤鱼鳞甲还闪着油亮的光，像刚从糖水里游出来。
“这纸经烧。”陆延站在旁边看着，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焦痕，纹路里还嵌着点当年的灶灰，“那年你太姥姥在灶上蒸年糕，笼屉没盖严，火星子蹦到糖纸上，愣是没烧透，就留了这么道印子。她说‘是鲤鱼护着甜呢，怕火舌舔走了年味’。”他记得那天的年糕蒸得格外喧软，太姥姥往每个年糕上都贴了片这鲤鱼糖纸，说“沾了火的糖纸，甜得更瓷实”。
苏星晨正在面案前揉面，准备蒸腊月里的最后一锅馒头。面案上撒着层薄粉，她随手拿起张玻璃糖纸当刮板，刮着案边的碎面，糖纸在粉里蹭出片细碎的光，把面粉都染成了星星点点的彩。“你太姥姥的糖纸都藏在樟木箱最底下，压在她的蓝布衫下面，”她手腕转着圈，面团在掌心慢慢变圆，“去年翻出来时，每张都带着股樟脑香，和灶烟混在一起，倒像种新香——有木头的沉，有糖的甜，还有点烟火的暖。”
小孙女把鲤鱼糖纸的边角仔细折成小三角，让糖瓜稳稳当当地坐在灶台上。她忽然发现糖纸册里夹着张没见过的纸——黄草纸裁的，边缘毛糙，上面用铅笔描着个歪歪扭扭的灶王爷，胡子画得像两撇麦穗，旁边写着“糖纸要垫厚，甜能漫过春”，字迹稚嫩，还洇着点当年的墨团，是陆延小时候写的。
“太爷爷也给灶王爷送过甜呀？”她举着草纸跑过去，面团在苏星晨手里转着圈，变成个圆滚滚的馒头，上面被按出个小坑，像只胖肚子的小兽。
“不光送过，还偷吃过灶糖呢。”苏星晨放下面团，点了点她的鼻尖，指尖沾着的面粉落在孙女鼻尖上，像朵小雪花，“你太爷爷说，那年他才七岁，瞅着灶上的糖瓜眼馋，趁太姥姥去院里喂鸡，偷咬了口灶糖，急着咽的时候，把垫糖的油纸也嚼进去小半片，结果闹了三天肚子。太姥姥没打他，就说‘是灶王爷罚他贪甜，让他记着甜得慢慢尝’。”
陆延正往灶膛里添柴，干松枝“噼啪”炸开，火星子溅在灶门前的青砖上，又慢慢暗下去。他闻言笑出声，眼角的纹里盛着暖意：“那油纸糙得很，混着没化的糖渣，刺得嗓子直痒，能不闹肚子吗？”火苗舔着锅底，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忽明忽暗，像在跳支老曲子，“不过那糖是真甜，甜得能把冬天的冷都化了，现在想起来，舌尖还泛着点蜜味。”
说话间，笼屉里的馒头渐渐鼓起来，面香混着糖瓜的甜，在灶房里缠成团，撞在结着薄霜的窗上，融出片模糊的暖。小孙女把陆延的草纸画夹进糖纸册，让它和太姥姥的旧糖纸挨在一起。册页里顿时热闹起来：红鲤鱼游过“平安”二字的褶皱，玻璃糖纸的光落在灶王爷的草画像上，像给那两撇麦穗胡子镀了层银，连去年的蜡纸糖纸都仿佛舒展了些，不再那么脆硬。
她忽然想起太姥姥临走前说的话，那时太姥姥躺在炕上，声音轻得像片糖纸：“糖纸记着甜，灶烟记着暖，两样在，家就在。”当时她不懂，现在摸着册页里层层叠叠的糖纸，忽然明白了——那些被小心收藏的纸片，哪里只是记着糖的甜？是记着太姥姥蒸年糕时的汗，太爷爷偷糖时的慌，是记着每个灶火跳动的夜晚，记着一家人围坐时的暖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，簌簌地落着，把院角的柴火堆盖得白茫茫的，像给柴禾裹了层糖衣。灶房里却暖烘烘的，苏星晨掀开笼屉，白汽“腾”地涌出来，把灶王爷的画像都熏得朦胧了些。馒头个个圆胖，她拿起陆延找出来的鲤鱼糖纸，剪成片贴在每个馒头顶上，红鲤鱼在热气里晃，像要钻进面团里游。
“太姥姥说，年馍得有糖纸镇着，”她把馒头捡进竹篮，“凉了再吃，也带着灶膛的暖。”
陆延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松针，火星子“噼啪”跳了跳，映得那张供桌上的鲤鱼糖纸愈发鲜亮。仿佛能看见，有尾红鲤从糖纸里游出来，摆着尾巴穿过缭绕的灶烟，顺着烟囱游向天空，鳞片上沾着的糖汁在风里化开，变成星星点点的甜，去赴和春天的约——约好明年此时，再带着新的甜回来，落在新的糖纸上，落在同样暖烘烘的灶房里。
小孙女抱着糖纸册坐在灶门前，看火苗舔着柴禾，听馒头在竹篮里慢慢变凉的轻响，忽然觉得，这册子里的糖纸，正像这灶膛里的火，旧的燃尽了，新的又续上，明明灭灭间，把日子的甜，烧得一年比一年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