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着那扇厚重隔音效果极佳的病房大门被“砰”
走廊里那沉闷而嚣张的皮靴声渐渐远去,直至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,房间里,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但这沉寂仅仅维持了不到三秒钟。
就像是高压锅的阀门突然崩开,压抑到极致的羞耻、愤怒、恐惧,以及被当众践踏尊严后的疯狂反弹,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,空气中还残留着刘伟民留下的辛辣烟味。
“欺人太甚!!!”
一道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声骤然响起,顿时打破了死寂。
刚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林婷,此刻像是疯了一样。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扭曲,猛地冲到床头柜前,双手发疯似的乱挥。
“哗啦——嘭——啪嚓!”
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样、原本象征着齐家荣耀和地位的特供水果、进口罐头、精致的花篮,被她一股脑地全部扫落在地。
玻璃罐头砸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,碎成了无数片,粘稠的黄桃和糖水流了一地,混杂着被踩烂的葡萄和鲜花,一片狼藉,就像齐家此刻碎了一地的脸面。
“他们怎么敢?!他们怎么敢这么欺负人?!”
林婷披头散发,胸口剧烈起伏,指着门口的方向,手指都在哆嗦,指甲几乎要掐断了:“闯进医院!打人!威胁!还在我们头顶上拉屎撒尿!这还是燕京吗?这还是我们gczy的天下吗?这是土匪!是强盗!是流氓!”
她转过身,看着脸色铁青、一言不发、仿佛苍老了十岁的丈夫,哭喊道:“老齐!你说话啊!你就哑巴了?!”
“你就让他们这么走了?咱们齐家的脸都让他们给踩烂了!你这个司长是干什么吃的?平时前呼后拥的,关键时刻你就眼睁睁看着别人羞辱你老婆孩子?看着别人把你儿子吓成这样?”
大姐齐丽娟也是气得浑身发抖,她刚才被那个叫刚子的壮汉瞪了一眼,吓得没敢吭声,现在的火气全上来了。
她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红苹果,高跟鞋在地板上跺得“咚咚”响,咬牙切齿地骂道:“什么东西!不就是仗着家里有两个当兵的吗?神气什么?现在是法治社会,我就不信他们能一手遮天!我就不信没王法了!”
二姐齐美娟更是满脸通红,她刚才身为警察却被对方的气场压得死死的。
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,那是羞耻,也是恼羞成怒。
“刚才要不是看他们人多,要不是怕伤着鹏飞,我早就报警了!什么刘家,我看就是一帮流氓头子!这事儿绝对不能算完,我要回局里找领导,我要告他们违法犯罪!告他们蓄意杀人!”
病房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女人们的哭闹、咒骂,混杂着地上破碎的玻璃渣子,让这个原本整洁肃穆的高干病房,瞬间变成了充满戾气的菜市场。
她们用最大的音量来掩盖刚才的懦弱,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找回刚才丢失的尊严。
“够了!!!”
一声暴喝,如同惊雷,瞬间镇住了屋里的嘈杂。
一直站在窗边、背对着众人的齐抗美猛地转过身。
他的脸色不再是刚才面对刘伟民时的那种强作镇定的客气,而是变得狰狞而恐怖,像是一头被逼急了受了伤的老狼。
他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,死死地盯着正在哭闹的妻女,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:“嚎什么嚎!嫌丢人丢得还不够吗?!还嫌外面的人没看够笑话吗?!门外就是护士站,你们是想让全医院都知道我齐抗美被人踩在脚底下了吗?”
林婷被丈夫这凶狠的样子吓住了,哭声戛然而止,只敢小声抽噎,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被撕扯变形的手帕。
齐抗美深吸了一口气,强行压下胸口那股快要爆炸的怒火。
他走到病床前。
那里,他的儿子齐鹏飞正躺在那里,眼神呆滞,仿佛魂都被吓飞了。
齐抗美看着一脸狼狈的儿子,心里既是心疼,又是嫌弃,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。
“鹏飞。”
齐抗美的声音阴沉得可怕,冷声说道:“你给我老实交代。那个刘青山到底什么来头?你刚不是说他是从大西北的山沟沟里来的乡巴佬吗?这怎么又变成刘家的嫡孙了?嗯?!你到底是真不知道,还是在坑你老子?”
齐鹏飞的眼珠子动了动,似乎终于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。
随即,一股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涌上心头。
他居然被吓得失语了!
面对刘伟民的嘲讽恐吓,他竟然连一个字都不敢说,而且还是当着父母姐姐的面,当着全家人的面被吓尿了!
这种奇耻大辱,比杀了他还难受!这件事,将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!
而这一切,都是因为那个人,刘青山!
恐惧转化为了极度的怨毒,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,寻找着反击的理由,寻找着否定的证据。
“爸!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”
齐鹏飞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,挣扎着想要坐起来。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,疼得他龇牙咧嘴,五官乱飞,但他顾不上:“他们在撒谎!那个刘伟民在撒谎!绝对在撒谎!!”
“什么意思?”齐抗美眉头一皱,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。
“爸,你想想啊!”
齐鹏飞急切地说道,眼神里闪烁着怨毒和算计的光芒,仿佛是在绝境中发现了一线生机:“如果那个刘青山真的是刘家的种,是刘树义的亲孙子,那他怎么可能在西北那种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待那么多年?刘家怎么可能让他流落在外受苦?”
“而且!最关键的是!”
齐鹏飞提高嗓门,因为激动,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,“你们忘了吗?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高考冒名顶替案!苦主就是他!就是这个刘青山!”
“当时报纸都登了,广播也播了!说一个叫刘青山的知青,考了全县第一,结果被人顶替了,档案都被改了,连学都上不了!”
齐鹏飞越说越觉得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,越说越觉得这就是真相:“爸!你想想!如果他真是刘家的人,谁敢顶替他的名额?”
“那个小县城的教育局长有几个脑袋够砍的?刘家动动手指头,就能把那个县给平了!谁敢动太岁头上的土?”
“可是当时呢?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冒充他来燕京读大学,忍气吞声。要不是他后来碰运气好,写了篇小说引起了轰动,他现在还在农村修地球呢!还在那儿喂猪呢!”
“一个顶级豪门的嫡孙,会被人欺负成那样?会连个大学名额都保不住?会混得那么惨?这逻辑根本不通啊!”
“所以!”
齐鹏飞咬牙切齿地下了结论,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:“他就是个乡巴佬!彻头彻尾的乡巴佬!那个刘伟民肯定是在诈我们!”
“或者是刘青山走了狗屎运,不知道怎么攀上了刘家这根高枝,认了个干亲,或者只是被刘伟民看顺眼了,收当了小弟!就像以前我收那些跟班一样!”
“他们是在演戏!是在唱双簧!就是为了吓唬我们!就是为了让我们不敢报复!”
听完儿子的这番分析,病房里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沉默。
原本还在哭闹的林婷和两个姐姐也都停了下来,面面相觑。
齐抗美的眉头越皱越紧,但眼中的谨慎却在慢慢消退,变得有些阴狠。
是啊。
儿子说得有道理。
太有道理了。
在他们这个圈子里,谁不知道家族的力量?谁不知道血脉的重要性?
如果刘青山真的是刘树义的亲孙子,那他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,是刘家的心头肉,那是众星捧月,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。
怎么可能发生“被人顶替大学名额”这种荒唐事?
在那个年代,刘家要想保一个人上大学,甚至不需要参加高考,一个电话就能解决。怎么可能让自家的嫡孙在基层受那种窝囊气?
这简直就是对特权二字的侮辱,也是对刘家这两个字的侮辱!
唯一的解释就是:刘青山的身份,有水分!而且是大水分!
“难道……真的是刘伟民那个混不吝的在诈我?”
齐抗美眯起眼睛,手指在床头柜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笃笃”的声音。
他回想起刚才刘伟民那副嚣张跋扈、不可一世的样子。
那确实像是顽主的做派。
大院里的这些孩子,讲究个江湖义气,讲究个面子。有时候为了个把兄弟,确实能把天捅个窟窿。也许刘青山真的只是刘伟民新收的小弟,或者是看中了刘青山的文采,把他当成了门客?
为了给小弟出头,刘伟民故意把话说大,故意说成是“亲弟弟”、“嫡孙”,以此来震慑齐家,这种事儿,不是干不出来!
“好……好一个刘伟民!好一个空城计!”
齐抗美冷笑了一声,眼里的寒光乍现,仿佛被人戏耍后的毒蛇。
如果真是这样,那今天这口气,他齐家就咽不下去了!
被一个真正的豪门碾压,那是技不如人,那是不得不低头,是生存法则。
但如果被一个乡巴佬和一个玩世不恭的顽主联手给耍了,被他们用一个谎言给吓得屁滚尿流,那就是奇耻大辱,那就是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!
如果这事儿传出去,他齐抗美以后还怎么在部里混?还怎么见人?
“老齐,咱们不会真被骗了吧?”
林婷也反应过来了,停止了哭泣,一脸的难以置信和愤怒,“那个小兔崽子说的是假的?”
“很有可能。”
齐抗美点了点头,声音冰冷。
但随即,他又摇了摇头,“但是,万一呢?万一真的是沧海遗珠呢?万一是刚认回来的呢?这世上的事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面对刘家,咱们还是要谨慎一些,毕竟刘家这两年踩了狗屎运,混的确实不错。”
官场上,最忌讳的就是想当然。
一步走错,满盘皆输。
在没有百分之百确定对方底细之前,绝对不能轻举妄动。
刚才已经被吓住了一次,如果再因为误判而贸然反击,一旦踢到了真的铁板,那齐家就真的不好过了。
“那怎么办?难道就这么算了?你看儿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!”林婷不甘心地喊道,看着儿子那肿胀的脸,心如刀割。
“算了?哼!”
齐抗美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,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中山装领口,恢复了往日的威严,“打了我齐抗美的儿子,就算是天王老子,也得给我个说法!这笔账,不算完!”
他转过身,看着满屋子的狼藉,又看了看床上凄惨的儿子,眼中闪过一丝狠厉。
“鹏飞,你安心在医院养伤。先把身体养好,其他的不用你操心。天塌下来,有你老子顶着。”
他沉声说道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“这件事,没完!但这口气,咱们得先憋一会儿。小不忍则乱大谋。”
“我现在就回家。这事儿太蹊跷,我得跟你爷爷汇报一下。老爷子虽然退了,但在组织部、在军方还是有些人脉的,让他老人家去摸摸底。”
“另外……”
齐抗美猛地转头,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眼神同样阴毒的二女儿齐美娟,语气变得阴沉,“美娟,你回去动用你在局里的关系,给我查!狠狠地查!不惜一切代价地查!”
“查那个刘青山的祖宗十八代!查他的户口,查他的档案,查他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!我就不信了,一个大活人,还能没有底细?我就不信他真的是刘家嫡系!”
“如果查出来……他是个冒牌货,或者只是个攀高枝的……”
“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!”
“到时候,我要让他连本带利地吐出来!我要让他知道,欺骗和羞辱我齐家的下场,比死还难受!我要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!”
“是!爸!”齐美娟答应得干脆利落,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意,“您放心,只要他在国内,我就能把他查个底儿掉!如果是假的,我亲手抓他!”
齐丽娟这时问道:“那如果是真的呢?如果他真是刘家人呢?那怎么办?”
“如果查出来他真的是刘家的种……”
说到这里,齐抗美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,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,透着一股子令人胆寒的杀气,“那就慢慢来,总之,打了我齐抗美的儿子,还打上门羞辱恐吓我……这事,无论如何不算完!”
齐鹏飞到底因何事而被打已经变的不重要,无论是真像他所说,无缘无故被刘青山打了,还是因为他想糟蹋女同学,被刘青山撞见从而制止被打了……
这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齐鹏飞被打了。
“你记住,不要乱说话!没做过的事情,不要承认!”
齐抗美最后看了一眼儿子,留下一句狠话:“等着吧。这燕京城,还轮不到一个外来的乡巴佬撒野!咱们走着瞧!”
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病房,脚步沉重有力,带着一股子不死不休的决绝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