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最后一天，军府东侧那座废弃的旧仓廪被腾空了。
仓廪原是用来堆放陈年账册的，蛛网尘封，霉味扑鼻。但只用三天时间，三十多个匠人就把这里变了个样：铲掉青苔，刷上新灰，铺上木地板，四面墙上挂满了地图——有龙鳞城周边地形图，有江淮水系图，甚至还有一幅从荆州商贾手中重金购来的《天下州郡略图》。
正堂中央，摆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桌。桌长三丈，宽一丈五，用木板拼接而成，边缘用铁箍加固。沙盘上的地形是姜离带人连夜堆砌的：淮水用染蓝的细沙铺出，山脉用碎石垒成，城池用木块雕刻，道路用麻线勾勒。
沙盘桌旁，立着三十七个木架。每个架子上都放着不同的物件——算盘、矩尺、圆规、秤杆、漏壶、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测量工具。有些工具连姜离都没见过，是从民间搜罗来的古物。
这里就是“参谋司”。
庞统任军师将军，总领此司。但他手下这三十七人，却是个奇怪的组合——有曾经游历四方的老行商，有在州郡衙门做过书吏的算学先生，有精通水利的老河工，甚至还有两个从荆州逃难来的世家子弟，据说祖上出过将作大匠。
此刻，这些人正围在沙盘桌前，神色各异。
“庞军师，”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行商指着沙盘，“这淮水流向不对。老夫年轻时走过这段水路，此处有个暗弯，沙盘上画直了。”
庞统立刻提笔记下：“何处？多长？水流缓急如何？”
“从这里到这儿，约五里。”老行商用枯瘦的手指在沙盘上划了一道弧线，“夏汛时水流急，船需靠左岸走；冬枯时水浅，要走右岸。”
旁边一个中年算学先生立刻拨动算盘：“若运粮船队从此过，夏汛需增纤夫二十人，冬枯需减载三成。按每船载百石计”
他迅速算出一串数字。
庞统点头：“记下。所有水文细节，都要标注。”
另一个年轻些的河工犹豫着开口：“军师，小人小人只会看水势、修河堤，这些打仗的事”
“不要你打仗。”庞统看着他，“只要你看清楚——如果曹军从这里渡河，哪里水流最缓，哪里岸坡最平，哪里适合搭浮桥。”
河工眼睛一亮：“这个小人懂！这一片，”他指向沙盘上一处滩涂，“看着平，但底下是流沙，人马上去就陷。真正能过的地方，在这——”手指移向另一处，“岸硬，水稳，但离大路远，运兵慢。”
庞统示意书吏标注。
这就是参谋司的运作方式：把战争拆解成无数具体问题——地理、水文、粮道、天气、器械——然后找最懂的人来解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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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二，龙抬头。
参谋司第一次正式会议。除了那三十七个“参谋”，陆炎、赵云、鲁肃也来了。
沙盘桌上已换上新场景：模拟的是曹军从徐州南下的可能路线。用红色小旗代表曹军，黑色小旗代表龙鳞军。
“根据最新情报，”庞统拿起一根细竹竿，指向沙盘，“曹操已命曹仁在徐州集结五万兵马，其中骑兵一万，步卒三万，辅兵一万。预计三月中旬南下。”
他竹竿移动：“南下有两条主路：东路沿泗水，经下邳、淮阴；西路走陆路，经萧县、符离。东路多水，利于江东水军支援；西路多山，利于设伏，但曹军骑兵可发挥优势。”
赵云盯着沙盘：“我军可用兵力，两万四千人。其中水卫三千，但战船不足，难以正面阻击曹军水师。步卒需分兵守城，能机动迎击者，最多一万五千。”
陆炎问：“粮草能支撑多久？”
鲁肃翻开账册：“现有存粮十二万石，可供全军六个月。但若战事延长，或需征调民粮，恐影响春耕。”
“不能动春耕。”陆炎斩钉截铁，“新政根基在农，春耕误了，民心就散了。”
庞统沉吟：“那就要速战。在曹军主力未合围前，击其一路，逼其退兵。”
“击哪一路？”赵云问。
沙盘前安静下来。
那个老行商忽然开口：“军师，老夫有个想法——不知当不当说。”
“请讲。”
老行商走到沙盘前，指着西路的一处山谷：“此处叫‘鹰嘴涧’，两山夹一谷，形如鹰嘴。谷长三里，宽仅三十丈。曹军若走西路，必过此谷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老夫三十年前贩货走过，记得谷中有条暗溪，平时无水，但每逢春汛，上游山水汇入，半个时辰就能淹到人腰。若是若是能设法让曹军进谷时，正逢水至”
赵云眼睛一亮：“水攻？”
“但春汛时间难料。”算学先生拨动算盘，“需精确计算雨量、上游蓄水、还有人工干预。”
姜离忽然开口：“可以建临时水坝。用沙袋、树木在上游堵住溪流，等曹军入谷，决坝放水。”
她走到沙盘前，指着谷口两侧：“这里，这里，可以埋伏弩手。水淹之后，敌军乱，弩箭齐发。”
庞统迅速推演：竹竿代表曹军，小石子代表水流，在沙盘上模拟行进路线和淹没范围。
“可行。”他抬起头，“但需三个条件：一，精确预测曹军过谷时间；二，提前筑坝不被发现；三，伏兵隐蔽，不被哨探察觉。”
陆炎看着沙盘上那道狭长的山谷，看了很久。
“需要多少人？”他问。
“筑坝需五百工兵，伏兵需两千弩手，另需一千步卒堵谷口。”庞统计算道，“总计三千五百人。但这些人要提前十天进驻，隐蔽十天。粮草、器械、伪装，都是问题。”
“如果成了，能杀敌多少？”
“若曹军前锋五千人全数入谷”庞统在沙盘上推演，“水淹加弩射，可杀伤三千以上。且能缴获军械马匹，挫其锐气。”
陆炎点头：“继续细化方案。子龙，你从各卫挑选精锐，秘密训练山地伏击、快速筑坝。姜离，你设计筑坝工具，要轻便、易拆装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此事绝密。参谋司内，除必要人员，不得外传。”
众人肃然：“是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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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后，庞统留下了那个老行商。
老人姓徐，名庶，字元直。本是颍川名士，黄巾乱时家破人亡，流落江湖，以行商为生。围城前来龙鳞贩布，被困城中，因精通地理算术，被鲁肃发现，荐入参谋司。
“徐先生，”庞统郑重一揖，“方才之策，先生立了大功。”
徐庶连忙还礼：“军师言重了。老夫漂泊半生，所见山川地理，不过记忆而已。能用于保境安民，是老夫之幸。”
庞统请他就坐，亲自斟茶：“先生大才，屈居商贾，实乃天下憾事。陆主公求贤若渴，若先生不弃，愿聘为参谋司首席参议，秩三百石。”
三百石，相当于县令俸禄。
徐庶愣住，良久，苦笑道：“军师好意，老夫心领。但老夫年事已高，无意仕途。且老夫与曹孟德有旧怨，若出仕龙鳞，恐为曹操所忌，给主公招祸。”
“旧怨？”
徐庶沉默片刻，缓缓道：“老夫有一挚友，名唤石韬，字广元。建安五年，曹操征徐州，广元时任下邳县令，拒不降曹，城破后举家殉城。曹操将其首级悬于城门，曝尸七日。”
他声音平静，但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：“老夫当时贩货至徐州，亲眼所见。从此发誓，此生不为曹氏效力，亦不仕任何诸侯——因为天下诸侯，大抵如此。”
庞统肃然：“先生节哀。但陆主公非曹孟德之流。先生可见新政，可见养济院、慈幼堂，可见‘唯才是举’、‘均田安民’。此乃真正为民之主。”
徐庶抬眼：“所以老夫留下来了。但出仕请容老夫再想想。”
庞统也不强求，转而问：“先生游历天下，可还识得其他有才之士？参谋司求贤若渴。”
徐庶沉吟：“倒有一人。姓杜，名衡，字子平。原是南阳人，祖上是墨家工匠，精通器械营造。黄巾时逃难至淮南，现隐居巢湖南岸，以打渔为生。此人曾改良渔船，造出一种‘脚踏转轮桨’，逆水行舟，省力一半。”
庞统眼睛一亮：“可能请来？”
“老夫可修书一试。”徐庶道，“但他性情孤傲，不喜与官府打交道。需以诚相邀，不可强逼。”
“就请先生修书。”庞统起身，深深一揖，“若杜先生愿来，龙鳞之幸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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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五，参谋司开始运转第一项日常事务：军械改良评议。
姜离带着新设计的“连发弩”图纸来到参谋司。这种弩可一次装箭十支，扣动扳机连续发射，射速是普通弩的三倍。
“但有两个问题。”姜离指着图纸，“一是机括复杂，容易卡箭；二是弩身太重，士卒端举困难。”
参谋司里那几个懂工巧的立刻围上来。
一个曾是铁匠的老参谋拿起图纸细看：“这机括可以用弹簧替代棘轮。弹簧用精钢反复淬火，弹性足，不易坏。”
另一个做过木匠的参谋摇头：“弩身太重，是因为用了太多铁件。其实这里，这里，可以用硬木代替，减轻三成重量。”
算学先生拨动算盘：“改用弹簧，成本增两成；用硬木减重，成本减一成。综合下来，每架弩成本增五十钱，但故障率可降四成，重量减三成。”
姜离眼睛亮了：“可行！我这就回去改图。”
庞统在一旁记录：某日，参谋司议连发弩改良，省成本，增效能。提议者：铁匠参谋李、木匠参谋王、算学参谋张。
这是参谋司的规矩——每一个建议，都要记录提议者姓名。将来若验证有效，按功行赏；若无效，也不责罚，但需分析原因。
这让那些原本谨小慎微的“技术人才”，敢说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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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十五，杜衡来了。
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，身材精瘦，皮肤黝黑，手上满是老茧和水泡破后的疤痕。他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渔夫短褐，赤脚走进参谋司时，几个世家出身的参谋微微皱眉。
但姜离一眼就盯上了他背着的那个木箱。
“杜先生，”她上前行礼，“可否看看您的工具？”
杜衡沉默地打开木箱。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件自制工具：奇形怪状的刨刀、粗细不等的锉子、各种弧度的墨斗、还有几件连姜离都叫不出名字的测量仪。
“这些都是您自己打的？”姜离拿起一件带刻度的圆规。
“嗯。”杜衡只应了一个字，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——那是匠人见到知音的反应。
庞统亲自接待，在沙盘室旁专门给他腾了间工坊。杜衡进去后，三天没出来。第四天，他拿着一个新模型出来了——那是改良后的“轰天雷”投掷器。
原来的投掷器靠人力拉拽，需十人操作。杜衡设计的这个，用齿轮组和配重，只需三人摇动绞盘，就能把五十斤的石弹抛出一百五十步。
“试过了？”庞统问。
“在江边试了三十次。”杜衡声音沙哑，“最远一百五十八步，最近一百四十二步，误差一成。若用精铁齿轮，误差可控制在半成以内。”
姜离立刻计算：“一架投掷器，省七人力。若造百架，可省七百人。这七百人可编入其他卫队”
赵云看着模型，忽然问：“若装在船上呢？”
杜衡愣了愣，走到沙盘前，盯着淮水看了很久：“需要稳定底座。船晃，会影响精度。但若是楼船，底层稳，可以试试。”
从这天起，杜衡就在参谋司住下了。他很少说话，但手从不闲着。参谋司的器械改良速度，陡然加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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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末，参谋司完成了第一份完整的情报分析报告。
报告厚达三十页，详细分析了曹军的兵力构成、粮道路线、将领习性、甚至还有各部队之间的矛盾——比如曹仁和夏侯惇不和，青州兵与徐州兵有隙。
报告最后，附上了三套完整的防御方案，五套反击方案，还有十二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及应对策略。
陆炎在棱堡里看了整整一夜。
天亮时，他合上报告，对庞统说：“有了这个，打仗不再是赌命，是算账。”
庞统深深一揖：“此乃众人之功。徐庶先生的地理，杜衡先生的器械，各位参谋的算计统只是汇总而已。”
“不。”陆炎看着他，“是你让这些人聚在一起，让他们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。这就是参谋司的意义——把战争，从武夫的角力，变成智者的对弈。”
他走到窗边，望向东方。
春天来了，淮水解冻，曹军南下的日子，一天天近了。
但这一次，龙鳞城不再是被动挨打。
因为有了参谋司，他们能看到敌人的每一步，能算清自己的每一分力。
战争的天平，正在悄然倾斜。
而在参谋司的那间工坊里，杜衡又有了新想法——他在尝试把火药装进铁管里，用投掷器发射。
虽然失败了三次，炸坏了两个模具。
但他还在试。
因为在这里，失败不会被责骂，只会被记录、分析、改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