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六,晨雪未消。
军府校场上,两千多名士兵按旧制排列着——东门营、北门营、水寨营、弩手营、车兵营大大小小十几支队伍,各自打着不同的旗帜。士兵们穿着杂乱的衣甲,有的还穿着曹军式样的皮甲,有的则是江东的竹甲,只有少数人穿着统一的龙鳞军制式铁甲。
赵云披甲站在点将台上,身后立着八面新制的军旗:前军红旗绣虎,后军黑旗绣龟,左军青旗绣龙,右军白旗绣虎,中军黄旗绣麒麟,弩卫蓝旗绣箭,车卫褐旗绣车轮,水卫玄旗绣浪。
八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今日起,”赵云的声音通过铜皮卷成的喇叭传遍校场,“龙鳞军废私兵,改府兵。诸营打散重组,入八卫。”
台下起了细微的骚动。
私兵制是乱世常态——将领招募、供养士兵,士兵只认将领不认主公。陆炎起兵时,依靠的也是陈武、凌统等将领的部曲。围城期间虽有所整合,但根基未动。
现在,要动这个根基了。
“陈武。”赵云点名。
陈武出列,抱拳:“末将在。”
“你部东门营一千二百人,打散编入前军、左军、弩卫。你本人,任前军主将。”
陈武脸色微变。这意味着,他不再拥有完全听命于自己的“陈家军”,而是要去指挥一支由各营混编的队伍。
但他只是顿了顿,便沉声应道:“末将领命。”
“吴老大。”
水寨统领吴老大出列,这个巢湖汉子脸上有被江风吹出的深纹。他手下八百水军,大多是巢湖旧部,凝聚力极强。
“你部水军,全数编入水卫。你任水卫副将。”赵云顿了顿,“正将暂缺,由你代理。”
吴老大愣了愣——这是明升暗降。副将听起来比统领高,但“代理”二字,意味着上面随时可能空降正将。
“都督,”他忍不住开口,“我这些兄弟,跟我在巢湖出生入死七八年,彼此熟悉水性、船性。若打散了”
“不打散。”赵云打断他,“水卫专司水战,你部全数保留。但要按水卫新制整训,补充兵员至三千。”
吴老大松了口气,抱拳:“末将领命。”
接着是弩手营、车兵营、各段城墙守军一营营点名,一营营改编。
有人松了口气——比如那些小股部队的统领,原本只有三五百人,现在并入大部队,待遇反而更好了。有人暗自咬牙——比如几个世族出身的校尉,他们手下大多是同乡、宗族子弟,现在要被拆散编入不同卫队。
但没人敢公开反对。
因为点将台两侧,站着两百名全副武装的翊卫——这是赵云从全军挑选的精锐,甲胄鲜明,刀枪如林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眼里只有赵云,没有旧主。
这是陆炎给赵云的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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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编持续了三天。
最混乱的是第二天。前军营地里,两个原属不同将领的百人队因为争抢营房,险些械斗。陈武赶到时,双方已经拔刀对峙。
“都放下!”陈武怒喝。
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卒梗着脖子:“陈将军!这排营房是我们东门营先占的!他们北门营凭什么来抢?”
对面一个独眼校尉冷笑:“军府令,八卫混编,营房按建制分配。你东门营现在不存在了,只有前军!”
“放屁!老子跟陈将军守东门的时候,你还在北门吃灰呢!”
“怎么?想比划比划?”
眼看就要动手,陈武忽然拔刀,一刀劈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。青石地面火星四溅,留下一道深痕。
“都听好了!”陈武环视众人,“从前,你们有东门营、北门营之分。但从今天起,只有前军。前军三千人,都是兄弟。再让我听到‘东门’、‘北门’——”他刀尖指向那道刀痕,“犹如此地!”
众人噤声。
陈武收刀,对身后亲兵道:“传令,前军所有百人队,重新抓阄分配营房。原同营者,不得同队。今日之内,必须混编完毕。”
“将军”刀疤老卒还想说什么。
陈武看着他:“老孙,你跟我几年了?”
“五五年。”
“五年。”陈武点头,“围城时,你守东墙第三段,身中三箭不退。我记着你的功劳。但现在,我要你去做一件事——”
他指着独眼校尉:“去他手下当副百夫长。把你守城那些本事,教给他的人。也把他那些北门战法,学过来。”
老孙愣住了。
“能做到吗?”陈武问。
许久,老孙重重抱拳:“能!”
陈武又看向独眼校尉:“你呢?”
独眼校尉深吸一口气,也抱拳:“末将必与孙副将齐心协力。”
一场风波,就此压下。
但陈武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三千人的前军,来自七支不同部队,有旧怨,有隔阂,要真正融为一体,需要时间,也需要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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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卫的整编相对顺利,却暗藏隐忧。
吴老大将巢湖旧部八百人编为水卫第一营,又从其他部队抽调了六百识水性的士兵,凑成一千四百人。剩下的缺额,需要新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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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问题出在船舰分配上。
按新制,水卫应拥有蒙冲二十艘,走舸五十艘,楼船五艘。可实际上,龙鳞城的水军船只大多破旧,新造的只有十艘蒙冲、三十艘走舸,楼船更是一艘都没有。
“都督,”吴老大向赵云诉苦,“船不够,人练不出。总不能让大家在陆地上练划桨吧?”
赵云正在查看水卫的物资清单,头也不抬:“工曹报,三月前可再造蒙冲五艘,走舸二十艘。楼船至少要半年。”
“那这半年”
“先练。”赵云放下清单,“没船,练水性,练接舷,练火攻。船来了,立刻能上。”
他看向吴老大:“我知道你急。但主公说了,水卫是未来取江东的关键,不能凑合。船,会有的;人,你要练好。”
吴老大只得领命。
但他回到水寨后,却召集了几个心腹。这些人都是巢湖旧部,跟他十年以上的老兄弟。
“大哥,”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低声道,“我听工曹的人说,新船要先给车卫改造成什么‘火药船’。咱们水卫排后面了。”
另一个瘦高个冷笑:“还不是因为车卫是姜离那丫头管着?她是主公红人,自然先紧着她。”
“都闭嘴。”吴老大皱眉,“这种话,以后不许再说。”
但他心里,也憋着一股气。
他想起张蕴派人送来的那封信——信上说,只要他愿意,曹军可以提供战船百艘,助他重建巢湖水军。
当时他把信烧了。
可现在
“大哥,”刀疤汉子凑近,声音更低,“张家那边又递话了。说只要咱们肯战船立刻送到濡须口。”
吴老大沉默良久,最终挥手:“都出去。让我静静。”
众人退下后,他独自坐在水寨箭楼里,望着结冰的江面。
冰层下,暗流涌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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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二十,八卫初步整编完成。
军府正堂,赵云召集各卫主将、副将议事。长条形的沙盘案旁,站着十六人——每卫正副将各一。
沙盘上,龙鳞城周边地形清晰可见。不同的是,这次用八色小旗标注了八卫的防区:前军守东,后军守北,左军守西,右军守南,中军驻城内,弩卫、车卫分置四门,水卫控江。
“新制有三要。”赵云指着沙盘,“第一,防区轮换。每三月,八卫防区对调,以免将士懈怠,也防有人经营地盘。”
众将点头——这是防私兵复辟的关键。
“第二,协同操练。”赵云继续,“每旬,两卫合练。前军与弩卫练步弩协同,车卫与水卫练水陆并进,中军与各卫练救援策应。要练到闭着眼,都知道友军在哪儿。”
“第三,”他顿了顿,声音沉下来,“军功核算新法。”
庞统从侧室走出,手里捧着新制定的《军功考课细则》。他展开竹简,逐条讲解:
“今后战功,分三等。一等功:斩将夺旗、先登破城、以少胜多;二等功:斩首十级以上、缴获军械粮草、坚守不退;三等功:斩首五级以上、俘获敌军、探得重要军情。”
他抬起眼:“但功过相抵——若一战斩敌一千,自损八百,功降一等;自损一千二,无功;自损过半就算胜了,主将也要受罚。”
众将哗然。
“这这太苛了吧!”一个车卫副将忍不住道,“战场哪有不死人的?”
“所以要你们少死人。”庞统平静道,“今后每月,各卫需上报训练伤亡、非战斗减员。若因主将疏忽致士卒冻饿伤病,扣功;若因训练得法、军纪严明而减员少,加分。”
他补充:“另外,士卒升迁,不再全凭主将举荐。每季军府考核,战功、训练、军纪综合评定。优异者,可越级提拔。”
这话触动了许多人的神经。
因为这意味着,将领不能再随意安插亲信,士兵的升迁有了公开的渠道。
陈武若有所思,吴老大眉头紧锁,几个年轻将领则眼睛发亮。
“还有最后一条。”赵云接过话,“各卫设‘参军’一职,由参谋司派驻。参军不掌兵,但有权记录战况、核查军功、直报军府。凡虚报战功、隐瞒伤亡者,参军可越级弹劾。”
堂内一片死寂。
参军,就是军府的眼睛。
从此,将领们不再能关起门来当土皇帝。
“都听明白了吗?”赵云环视众人。
许久,陈武第一个抱拳:“末将明白。”
接着是其他将领,陆续应声。
但有些人眼中,分明有不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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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会后,赵云留下陈武。
“前军整编如何?”他问。
陈武苦笑:“表面顺了,里子还乱。三天打了五架,都是旧怨。不过”他顿了顿,“韩烈那小子不错,他带的那个百人队,三天就融好了,还帮隔壁队调解矛盾。”
赵云点头:“韩烈是棵苗子。但你要注意——前军里,有几个校尉是世族子弟,他们手下多同乡。整编时,这些人抱团抵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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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末将知道。”陈武眼中闪过寒光,“已经盯住了。”
“不止要盯。”赵云走到窗边,望着远处的棱堡,“主公说,军政分途后,军府要纯粹。这些人若不能真正融入新军,迟早是隐患。”
陈武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都督,张家那边是不是有动作了?”
赵云没有回头:“做好你的事。该你知道的时候,自然会知道。”
陈武肃然:“是。”
他离开后,赵云独自站在堂中,看着沙盘上那八色小旗。
两万四千人。
这是龙鳞城未来的根基,也是最大的变数。
新制推行,触动太多人的利益。那些被剥夺私兵的将领,那些被打散编制的世族家丁,那些在旧制下如鱼得水的兵油子
他们会反扑。
而张蕴那些人,正等着这个机会。
“引蛇出洞”赵云轻声自语,“可这洞,要挖多深,才能让所有的蛇,都钻出来?”
他拔出佩剑,剑身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
剑要磨利,才能斩蛇。
而新军,就是那把正在淬火的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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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二十五,夜。
前军营地忽然响起警锣。
“走水了!粮仓走水了!”
火光从粮仓方向窜起,虽然很快被扑灭,但烧掉了三百石军粮。经查,是有人故意纵火。
同日,水卫一艘新造的走舸被人凿穿船底,沉入江中。
弩卫的箭库,发现三捆箭矢被人用尿泡过,箭头生锈。
一连串事件,让军府气氛紧张。
赵云下令彻查,但线索到几个小卒就断了——那些人要么“暴病身亡”,要么“失足落水”。
很明显,有人在试探新军的反应,在制造混乱。
“蛇开始探头了。”陆炎在棱堡听完汇报,只说了这么一句。
他走到沙盘前,将代表前军、水卫、弩卫的小旗,稍稍挪动了位置。
像是在布一盘棋。
一盘以两万四千人为棋子,以龙鳞城为棋盘,以世族暗流为对手的棋。
棋局刚开,胜负未分。
但执棋的手,很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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