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,大寒。
刑曹衙门前立起了一座新鼓。鼓身是用整段橡木掏空制成的,蒙着两张鞣制过的牛皮,鼓面暗红,在冬日的惨淡阳光下泛着沉郁的光。鼓架旁立着一根新削的鼓槌,槌头用红布缠着,像一滴将凝未凝的血。
这就是“鸣冤鼓”。
按照新颁布的《龙鳞律》,凡有冤情者,皆可击此鼓。鼓响三声,刑曹必开堂受理;鼓响十声,长史鲁肃须亲至;鼓响三十声至今无人敢试,因为律条上写着:“无故滥击鸣冤鼓者,杖五十,役三月。”
此刻,鼓前围了不少人。大多是来看热闹的百姓,也有几个眼神闪烁的差役,还有几个世族派来探听风声的家仆。人们指着鼓议论纷纷:
“真能敲?敲了真有人理?”
“听说昨天西街李二敲了,他家的鸡被邻居偷了,刑曹真给断案了,判邻居赔他两只。”
“鸡毛蒜皮的事也管?”
“管。律上说‘民无小事’,只要击鼓,就得管。”
正说着,人群外一阵骚动。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踉跄挤进来,怀里抱着个破碗,碗里装着几枚铜钱。她约莫三十岁年纪,但头发已花白大半,脸上满是风霜刻出的皱纹。
她走到鼓前,仰头望着那面鼓,手在颤抖。
“这这是孙寡妇。”有人认出她,“她男人去年修城墙摔死了,抚恤粮一直没领到。”
孙寡妇深吸一口气,伸手去抓鼓槌。手刚触到红布,又像被烫到般缩回。她回头看了看人群,眼神惶惑。
一个老差役忍不住开口:“孙家的,你想好了?敲了鼓,就不能反悔。若是诬告”
“我不是诬告!”孙寡妇突然嘶声道,眼泪涌出来,“我男人我男人是替陈校尉修箭楼摔死的!说好给十石抚恤粮,我去了三次粮曹,都被赶出来!最后一次,那吏员说说‘死个人而已,也值得天天来闹’!”
人群安静下来。
孙寡妇猛地抓住鼓槌,用尽全身力气,朝鼓面砸去。
“咚——”
沉闷的鼓声在寒风中炸开,惊起远处枯树上的寒鸦。
“咚!咚!”
三声鼓响,一声比一声重。
刑曹大门“吱呀”打开,两个差役快步走出。见到孙寡妇,他们没有呵斥,而是拱手:“何人击鼓?有何冤情?”
孙寡妇跪倒在地,捧着破碗,泣不成声:“民妇孙王氏求求青天大老爷做主”
“起来,进堂说。”差役扶起她,引她入门。
围观百姓想跟进去,被拦住了。但大门未关,堂内的声音隐约传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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刑曹正堂内,严掾已经端坐案后。
他今天穿着正式的官服——深青色袍服,头戴进贤冠,这是陆炎特意为五曹主事新制的服色,以示与旧朝官吏的区别。案上摆着《龙鳞律》竹简,还有笔墨纸砚。
孙寡妇被带到堂下,依旧跪着。
“孙王氏,”严掾开口,声音平静,“你有何冤情,慢慢说。”
孙寡妇断断续续说了经过:她丈夫孙大牛是泥瓦匠,去年十月随军修东门箭楼。箭楼搭到一半时,支撑的梁木断裂,孙大牛和另外三个工匠从三丈高处摔下,当场身亡。当时负责督工的校尉姓陈,承诺每户给抚恤粮十石。可一年过去,粮曹以“账目不清”为由,迟迟不发。
“我我去粮曹问,第一次说‘等核查’,第二次说‘主管不在’,第三次”孙寡妇哽咽,“第三次那吏员说,死个人而已,让我别再来闹。”
严掾提笔记下,又问:“可有凭证?契约?证人?”
“有!有契约!”孙寡妇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纸已泛黄,边角破损,但上面的字迹和红印依稀可辨:“今欠工匠孙大牛抚恤粮十石,待城防工毕即付。立契人:陈广。”落款时间是去年十月初八。
“陈广何在?”严掾问。
堂下差役答:“陈校尉已在门外候传。”
“传。”
陈广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,穿着校尉服色,大步走进来。见到严掾,他抱了抱拳,算是行礼——武将见文官,本不必跪。
“陈校尉,”严掾举起那张契约,“这契,是你立的?”
陈广瞥了一眼:“是。但当时是战时,为安死者家属,不得已立契。按军律,工匠伤亡,抚恤该由工曹出,不该我出。”
“契约既立,便是承诺。”严掾道,“你既承诺,就当履行。”
“我没说不履行!”陈广有些不耐烦,“但粮曹说账目对不上,我有什么办法?再说了,那孙大牛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,又不是我推的。给他家十石粮,已是仁至义尽。”
“仁至义尽?”严掾重复这四个字,忽然问,“陈校尉,你可知《龙鳞律》第七条?”
陈广一愣。
严掾展开竹简,朗声念道:“凡官吏、将校,于任内致人死伤者,无论故失,皆须抚恤。承诺而不践者,以贪墨论。”
他抬头,盯着陈广:“贪墨者,按律当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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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广脸色变了:“你你吓唬我?我是军府的人,你刑曹管不着!”
“军政分途,军府管打仗,刑曹管律法。”严掾声音冷下来,“你若在战场上违令,自有军法处置。但此案涉及百姓,归刑曹管辖。陈校尉,今日要么你当场兑付抚恤粮,要么——”
他顿了顿:“我签押拘令,送你去大牢,等鲁长史与赵都督会商后定罪。
陈广额角青筋暴起,手按刀柄。堂上差役立刻上前,手也按上了刀。
气氛骤然紧张。
就在这时,堂外传来声音:“主公到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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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炎是闻讯赶来的。
他没有进堂,而是站在堂外廊下,隔着敞开的门听着。身后跟着鲁肃和赵云。
堂内,严掾已起身行礼。陈广见赵云也来了,气焰顿时消了三分,不情愿地抱拳。
“继续审。”陆炎在门外说,“我只听,不说话。”
严掾深吸一口气,坐回案后,对陈广道:“陈校尉,请做选择:付粮,还是下狱?”
陈广咬牙,看向门外的赵云。赵云面无表情,只吐出两个字:“遵律。”
这两个字,击垮了陈广最后一丝侥幸。他颓然道:“我我付。但粮曹那边”
“粮曹那边,我去说。”鲁肃在门外开口,“今日之内,十石粮必送到孙家。但陈校尉,你需亲自送去,向孙家妇赔礼。”
陈广脸色铁青,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:“是。”
严掾提笔,写下判词:“陈广立契不践,违律第七条。判:即刻兑付抚恤粮十石,另罚粮五石,充入养济院。若再犯,夺职下狱。”
他盖上刑曹大印,将判词递给陈广:“签字画押。”
陈广颤抖着签字,按上手印。
孙寡妇捧着那张判词,不敢相信。一年来跑了无数次,受了无数白眼,今天就这么解决了?
她忽然朝着门外方向,重重磕头:“谢谢青天大老爷!谢主公!”
额头磕在青砖上,咚咚作响。
陆炎走进堂内,扶起她。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,和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,他沉默片刻,对严掾说:“加上一条:粮曹经办此事之吏员,彻查。若有刁难、索贿,按律严惩。”
“是。”严掾记下。
陆炎又看向孙寡妇:“十石粮,够吃多久?”
孙寡妇哽咽:“够够我娘俩吃两年”
“那就好好活着。”陆炎说,“养大孩子,让他读书识字,将来有出息。”
他转身走向门口,经过陈广身边时,脚步停了停,但什么也没说,径直走了。
有时候,沉默比斥责更有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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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寡妇击鼓鸣冤的事,当天就传遍了全城。
人们议论的焦点不是案子本身,而是那面鼓——真有人敢敲,真有人管用。
第二天,鸣冤鼓前又来了人。
这次是个铁匠,状告邻居侵占他家的半尺宅基地。严掾受理后,亲自带人去丈量,发现确实是邻居多占了。判决:邻居三日内退还,并赔钱五百文。
第三天,来了个老农,说他家的田被水冲毁了田埂,怀疑是上游人家故意挖渠改道。严掾冒雪去现场勘查,发现是自然冲毁,但上游人家有义务帮忙修复。判决:上游三家出工,共同修复田埂。
案子都不大,但每一桩,刑曹都认真对待。
百姓渐渐明白:这面鼓,不是摆设。
而更让他们震撼的,是《龙鳞律》的内容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刑曹将《龙鳞律》三十条刻成木牌,立于四城门,供百姓阅览。木牌前有识字的人大声朗读:
“第一条:杀人者死,伤人者刑。但自卫、护亲、护产而致人死伤者,减等论处。”
“第二条:贪墨公产,值十贯以上者斩,十贯以下者杖、役。举发贪墨者,赏赃物之半。”
“第三条:通敌叛国者,族诛。但被迫胁从、及时悔悟举发者,免死,役终身。”
读到第八条时,人群炸开了锅:“余罪皆可赎以劳役——偷盗、斗殴、毁物等罪,皆可以劳役抵刑。役期按罪轻重定,最短三日,最长三年。役满即释,不留案底。”
一个老贼盗挤在人群里,听着这条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。他年轻时偷鸡摸狗,被抓住打个半死,脸上刺了字,从此人人喊打。若早几十年有这律法
“第九条:民告官,无需越级,直诉刑曹。官吏不得阻挠,违者革职。”
“第十条:子女不孝,父母可告。但父母无故虐子,子女亦可告。”
“第十一条:夫妻不和,可和离。妇携嫁妆归,夫分家产三成予妇。”
这条让不少妇人偷偷抹泪。多少女人在婆家受气,想走又走不了,因为嫁妆带不走,娘家回不去。现在竟能光明正大地和离?
木牌前,陈夫子带着学宫的孩子们来认字。他指着律条,一句句讲解。孩子们仰着小脸,听得认真。
“夫子,”一个孩子问,“这律法是保护好人的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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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保护所有人的。”陈夫子说,“好人用它不受欺负,坏人用它知所敬畏。律法就像田埂——没有田埂,田就乱了;有了田埂,水才能顺着流,庄稼才能长好。”
孩子似懂非懂,但记住了“田埂”这个比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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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二十五,刑曹开始审理第一桩大案。
被告是张氏族长张蕴的儿子,张闵——就是那个围城期间粮耗异常、被陆炎当廷点名的粮曹副掾。罪名是贪墨军粮,数额高达八百石。
此案牵连甚广,涉及粮曹吏员七人,还有两个与张氏勾结的仓监。刑曹衙门第一次坐满了人——不仅有原告(军府代表赵云),被告,还有十几个证人,以及数十个旁听的百姓。
严掾主审,鲁肃监审。
证据确凿:账本、人证、还有从张氏别院搜出的藏粮。张闵起初抵赖,但在证人一个接一个上堂后,终于瘫软。
“按律第二条,”严掾宣判,“贪墨公产,值十贯以上者斩。张闵贪墨军粮八百石,按市价合一千六百贯,罪当斩首。余犯七人,贪墨十贯至五百贯不等,皆判斩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念围城期间,粮曹诸人亦有苦劳,且张闵之父张蕴曾有功于龙鳞。故,准赎以劳役——”
堂下一片哗然。连张闵都抬起头,眼中露出希望。
“张闵,役十年。余犯,役三年至七年不等。”严掾继续,“然,贪墨之粮,须十倍偿还。张氏需缴粮八千石,钱一万六千贯,充入府库。若缴不清,以田产、宅院抵偿。”
张闵刚燃起的希望又灭了。十年劳役,十倍偿还——这比杀了他还狠。张氏虽富,但八千石粮、一万六千贯钱,足以掏空大半家底。
“另外,”鲁肃开口,“张蕴教子无方,纵子贪墨,夺其爵位,禁足一年。张氏三代之内,不得为吏。”
这是彻底断了张氏的仕途。
张闵被拖下去时,嘶声喊:“爹!救我——”
但张蕴没有来。据说老人听到判决后,吐了一口血,从此卧床不起。
堂外百姓却欢呼起来。
他们看见的,不只是贪官受惩,更是律法的公正——连张氏这样的世家,犯了法也一样受罚。
而这,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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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夕夜,雪又下大了。
陆炎站在棱堡上,望着城中万家灯火。今年,许多人家门前挂起了红灯笼——那是用养济院孩子做的纸糊的,虽简陋,但喜庆。
“主公,”庞统站在他身侧,“《龙鳞律》推行十日,刑曹接案一百三十七件,已结九十一件。百姓击鼓鸣冤者,日均五人。”
“有滥诉的吗?”陆炎问。
“有。”庞统点头,“但严掾处理得当——真有冤的,认真断;无理取闹的,训诫了事。如今城中风气为之一新,偷盗斗殴之事减了三成。”
陆炎沉默良久,忽然问:“士元,你说律法是什么?”
庞统想了想:“是规矩,是底线,是让强者不敢肆无忌惮,让弱者能有处说理。”
“也是希望。”陆炎望向远处刑曹衙门前的鸣冤鼓——鼓在雪中静立,像一尊守护神,“让百姓知道,受了委屈,有个地方可以讨公道。这比给他们多少粮食都重要。”
因为粮食只能饱腹,而公道,能安人心。
夜空中,烟花炸开——是匠营用火药试制的“爆竹”,虽然只有零星几点光,却引得全城孩童欢呼。
在这欢呼声中,新的一年,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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