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五,雪霁初晴。
陈夫子站在原陈氏祠堂的台阶前,望着这座三进院落。祠堂的匾额已经摘下,换上了新制的木匾:“龙鳞学宫”。字是陆炎亲笔写的,朴拙中透着力度。
院落里,十几个工匠正在忙碌:铲除青砖缝里的旧苔,修补破损的窗棂,在正堂里搭建讲台和课桌。刨花和木屑在冬日的阳光下飞舞,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香气。
“陈夫子,”一个老木匠走过来,搓着冻红的手,“正堂的讲台按您说的,做成一尺高,三丈长,够五位夫子并立。课桌每张坐四人,共八十张,能容三百二十个孩子。”
陈夫子点头,走进正堂。讲台已经搭好,用的是从旧庙拆来的柏木,纹理细密。他伸手抚过台面,粗糙的木料在掌心留下微刺的触感。
“这里,”他指着讲台后方的墙壁,“要挂一块大木板,刷上黑漆。用石灰条写字,写满可擦。”
老木匠记下:“明白。后堂也按您吩咐,隔成十间‘斋舍’,每间住八个孩子,有通铺、箱柜。灶房在东厢,已经盘好三口大锅,够三百人吃饭。”
陈夫子走出正堂,穿过天井,来到后院。这里原本是陈氏的宗学,有三间书房,现在被改造成“吏学”和“匠学”的教室。
“吏学教什么?”老木匠好奇地问。
“识字、算数、律令、公文。”陈夫子答,“学成了,去五曹当文吏。”
“那匠学呢?”
“匠学教木工、铁工、织造、建筑。姜离姑娘正在编教材,她说要画图,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懂。”
老木匠眼睛亮了:“我我儿子能来学吗?他十四了,跟我学木工三年,但我不识字,好多精巧活儿教不了。”
“能。”陈夫子看着他,“匠学首期收一百人,匠人子弟优先。但有一条——学成了,要在龙鳞城做工五年,才能自由离去。”
“那敢情好!”老木匠激动得搓手,“有地方学手艺,还给饭吃,傻子才走!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喧哗声。
陈夫子走出学宫,只见门前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。大多是妇人,牵着或抱着孩子,也有半大的少年独自站着。他们衣衫褴褛,脸冻得通红,但眼睛都盯着学宫大门,眼神里有渴望,也有怀疑。
“陈夫子来了!”有人喊。
人群骚动,往前涌来。几个维持秩序的差役连忙拦住。
陈夫子走上台阶,举起手,人群渐渐安静。
“今日是蒙学报名的最后一天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但传得很远,“学宫收六到十四岁的童子,不限男女,不论出身。管吃住,教识字,学手艺。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首期只收三百人。但没选上的,可入夜学班,每日酉时开课,教一个时辰,也管一顿饭。”
人群响起嗡嗡的议论声。
一个妇人挤到前面,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女孩:“夫子我女儿能来吗?她她爹战死了,我白天织布,没人看她”
陈夫子蹲下身,看着女孩。女孩很瘦,小脸冻得发青,但眼睛清亮。
“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“没没大名。”妇人哽咽,“小名叫妞妞。”
“那就叫陈姝吧。”陈夫子取过名册,写下名字,“姝,美好之意。愿她此生,得享美好。”
妇人泪如雨下,抱着女儿连连鞠躬。
后面的人见状,纷纷涌上:
“夫子!我家两个小子,都十岁了,没上过学!”
“我儿子十三,会算数,能来吗?”
“女孩女孩真能上学?”
问题一个接一个,陈夫子一一回答,身边两个书吏飞快记录。名册越来越厚,太阳越升越高,雪地反射着刺眼的光。
午时,名册登记了四百多个名字。
陈夫子看着名册,眉头紧锁——超出太多了。
“夫子,”一个书吏低声说,“灶房只备了三百人的粮,住处也只有三百个铺位。这多出的一百多人”
“收。”陈夫子合上名册,“粮食我去找鲁长史要,住处把后院的柴房收拾出来,先打地铺。天寒地冻,不能让孩子再流落街头。”
书吏欲言又止,最终点头: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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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陈夫子去了民府。
鲁肃正在和户曹掾核对粮册,见他进来,放下算盘:“陈夫子,学宫筹备如何?”
“明日开蒙学,三百童子入学。”陈夫子递上名册,“但实际报名四百二十七人,我自作主张,全收了。”
鲁肃接过名册,翻看,沉吟道:“粮食挤一挤,能匀出来。但被褥、冬衣、笔墨纸张,缺口很大。尤其是纸——荆州来的商路时断时续,库存只够三百人用三个月。”
“纸的事,我有计较。”陈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卷粗纸,“这是匠营新制的‘草纸’,用稻草、麦秸捣浆所造,虽糙,但能写字,成本只有竹简的三成。”
鲁肃接过,摸了摸,又提笔试写,墨迹有些洇,但确实能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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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!”他眼睛一亮,“先应急。等开春,我们自己种楮树,建纸坊。”
“另外,”陈夫子继续说,“蒙学课本,我编了《蒙学三篇》:第一篇《识字》,收常用字五百;第二篇《算数》,教加减乘除、田亩计算;第三篇《常理》,讲农时、节气、卫生、律令常识。
他顿了顿:“但师资不足。识字的夫子全城只有十七人,还要分去吏学、匠学。我想从慈幼堂的成人识字班里,选学得好的,培训为‘助教’,一人带三十个孩子。”
鲁肃点头:“此法可行。但助教要有报酬,否则难持久。”
“每月给粮一石,布半匹。”陈夫子显然早有考虑,“这笔开销,学曹的预算里挤得出。”
两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,敲定诸多细节:教材印刷、师资培训、课表安排、学生考核
临走时,鲁肃忽然问:“陈夫子,你当年在荆州求学时,可曾想过有朝一日,会教这么多寒门子弟?”
陈夫子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不瞒长史,当年我读圣贤书,总以为‘有教无类’只是理想。直到围城那三十八天,我在医营外教妇人包扎,看见那些一字不识的妇人,为了救家人,学得比谁都认真。那时我才明白——”
他抬起头,眼中闪着光:“不是百姓愚钝,是我们没给他们机会。如今主公给了这个机会,我必竭尽全力。”
鲁肃深深一揖:“夫子高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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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十六,辰时。
龙鳞学宫第一次敲响了上课钟。
钟声沉厚,传遍全城。三百多个孩子按年龄分班,坐在正堂里。他们穿着学宫统一发放的粗布棉衣——是织造坊连夜赶制的,虽不华丽,但厚实。每人面前摆着一块小木板,一支炭笔,一本粗糙的《蒙学三篇》。
陈夫子站在讲台上,看着台下那些或好奇、或紧张、或茫然的小脸。
“从今日起,”他开口,声音因激动而微颤,“你们就是龙鳞学宫的学生。在这里,你们要学三样东西——”
他竖起三根手指:“第一,学识字。识了字,就能读书,就能看懂地契、告示、律法,就不会被人骗。”
“第二,学算数。会算数,就能算粮、算账、算田亩,就能把日子过明白。”
“第三,学本事。男孩可选木工、铁工、农事;女孩可选织造、医护、厨艺。学成了,就有饭吃,有衣穿,有家可立。”
台下一片寂静,孩子们似懂非懂。
一个瘦小的男孩怯生生举手:“夫子学这些要钱吗?”
“不要钱。”陈夫子摇头,“不但不要钱,学宫管你们吃住。但有一条——要认真学。学得好的,有奖励;学得差的,要补课;偷懒捣蛋的打手心。”
孩子们“哄”地笑了,气氛松弛下来。
第一堂课,陈夫子没教识字,而是带孩子们走出学宫,去了城西的垦荒区。
雪后的田野一片洁白,远处有农人正在田里堆肥。陈夫子指着那些田:“你们看,那些田,是一个月前还饿肚子的流民垦出来的。现在,他们有地了,明年就有粮了。”
他又指向远处的匠营,烟囱正冒着青烟:“那里,是匠人做工的地方。他们打的农具,能让垦田更快;他们织的布,能让我们有衣穿。”
最后,他指向学宫的方向:“而你们要学的,就是怎么种好地,怎么打好铁,怎么织好布。学成了,你们就能让更多人吃饱饭,穿暖衣,住好房。”
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。他们中很多人,父母就是流民,就是匠人,就是农人。他们第一次知道,自己学的,就是父母正在做的。
这比任何大道理都有用。
回学宫的路上,一个女孩小声问陈夫子:“夫子,我娘是织布的,我能学织布吗?”
“能。”陈夫子说,“匠学开课后,你就能去学新式织机,学好了,织的布比你娘更快更好。”
女孩眼睛亮了:“那那我织的布,能卖钱吗?”
“能。学宫还会收你们做的活儿,按质论价。”陈夫子摸摸她的头,“等你学成了,就能挣钱养家,让你娘不用那么辛苦。”
女孩用力点头,小拳头握得紧紧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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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吏学和匠学也开课了。
吏学教室在后院东厢,坐着五十多个年轻人。他们中有些是上次考功试录取的新吏,有些是五曹推荐的吏员子弟,还有两个是主动来旁听的伤残老兵——他们识点字,想学算数,将来去农曹当账房。
授课的是刑曹严掾。他今天没穿官服,穿着一身洗旧的儒衫,站在黑板前,写下一个案例:
“甲乙二人争一头牛。甲说牛是他的,有邻居为证;乙说牛是他买的,有契书为证。但契书上的指印模糊,难辨真假。此案当如何断?”
学员们陷入沉思。
严掾不急着讲解,而是让学员们分组讨论。教室里响起低声的争辩:
“该信人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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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契书为重!”
“可契书要是假的呢?”
半刻钟后,严掾让各组陈述。答案五花八门,有人主张调解,有人主张细查,有人甚至说“把牛杀了,一人分一半肉”。
最后,严掾才缓缓道:“断案之要,不在急于下判,而在查清事实。此案当分三步:一验牛,看有无特殊标记;二验契,找书吏辨指印真伪;三问邻,查证言是否一致。若事实不清,宁可悬案,不可冤判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你们将来要去五曹做事,遇事莫慌,先查清楚。一条户籍、一笔账目、一块田界,都关系百姓身家性命。做对了,是本职;做错了,就是罪过。”
学员们肃然,提笔记下。
隔壁匠学教室,气氛则活跃得多。
姜离带来了一架新式织机的模型,用竹木制成,只有真机十分之一大小。她拆开模型,一件件讲解零件的作用:踏板如何带动综片,梭子如何穿梭,布匹如何卷取。
台下坐着三十多个匠人子弟,还有十几个织造坊的年轻女工。他们眼睛瞪得溜圆,生怕漏掉一个细节。
“看懂了吗?”姜离问。
一个少年举手:“姜姑娘,这综片为啥要这么装?我爹的织机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问得好。”姜离拿起综片,“旧式织机,综片是固定的,只能织平纹。这个综片可调,能织斜纹、花纹。同样织一匹布,用这个,花样多,卖价高。”
她又指着踏板:“这里加了弹簧,踩起来省力三成。织工一天能多织三尺布。”
学员们恍然大悟,啧啧称奇。
“今天先学原理。”姜离说,“明天开始,每人发一套小工具,自己组装模型。装成了,去织造坊上真机实操。一个月后考核,合格的,直接留用织造坊,工钱加三成。”
这话一出,学员们眼睛都亮了。
工钱加三成!还能学新手艺!
窗外,天色渐暗。
但学宫里的灯火,一直亮到深夜。
正堂里,陈夫子在批改第一批识字作业——那是蒙学班孩子用炭笔写的“人、口、手”。字歪歪扭扭,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。
吏学教室,几个学员还在争论案例,严掾在一旁含笑看着。
匠学教室,姜离带着学员们点灯夜战,组装那些精巧的模型。
而斋舍里,三百多个孩子已经睡了。他们挤在通铺上,盖着新发的棉被,睡得香甜。有的在梦里还嘟囔着白天学的字,有的抱着陈夫子发的炭笔舍不得松手。
陈夫子走出学宫,站在台阶上。
雪又下起来了,细碎的雪花在灯笼的光晕里飞舞。他望着这座刚刚苏醒的学宫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三个月前,这里还是陈氏的祠堂,供奉着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。如今,牌位移走了,换上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,一群想要改变命运的年轻人。
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而他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远处,棱堡的灯火还亮着。
陆炎一定也在忙碌——军制改革、新政推行、外交周旋千头万绪。
但有了这座学宫,有了这些孩子,就有了未来。
陈夫子紧了紧衣袍,转身走回学宫。
他还要准备明天的课。
明天,要教孩子们写“田”字。
要告诉他们:田,不只是土地,是活命的东西,是希望,是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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