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初一,天寒地冻。
民府学曹院内却挤得水泄不通。正堂前的院子里,摆着三十张简陋的木桌,每张桌上放着笔墨、竹简,还有一块用于压纸的镇石。桌后坐着三十个人——有穿儒衫的文士,有穿短褐的匠人子弟,甚至还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、手上长满老茧的农家青年。
这是龙鳞城第一次“考功试”。
学曹主事陈夫子站在堂前石阶上,看着下方这些年龄不一、身份各异的考生,心中感慨万千。一个月前,当庞统将《功绩考课法》的初稿交给他时,他还觉得是天方夜谭——让匠人、农夫与士子同场考试?这简直是对千年礼制的亵渎。
但主公说:“试试看。”
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“吏员选拔试”。招的是五曹底层文吏,名额只有十个,报名者却超过三百。经过初筛,留下这三十人。
“肃静。”陈夫子开口,声音在寒风中清晰,“今日之试,分三场。第一场考识字算数,第二场考律令条文,第三场考实务策问。每场一个时辰,午时放榜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些紧张的脸:“考题皆出自日常政务——户籍登记、田亩计算、案件笔录、公文撰写。不考经义,不考诗赋,只考做事的能力。”
话音落下,考生们神色各异。几个儒衫士子明显松了口气——他们最怕考那些生僻经义。而匠人、农家子弟则更紧张了,他们识字不多,算数还行,但律令、公文
“开始。”
钟响,发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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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刻,军府校场。
赵云披着大氅,站在点将台上,看着台下正在进行的“武考”。
校场被划分为三个区域:东区考骑射,三十步外立着草靶,考生需在奔驰的马背上开弓,三箭中二为合格;西区考阵法,十人一队,演练基础的冲锋、防守、变阵;北区最特殊——考“伤亡减损推演”。
“伤亡减损推演”是庞统新设的科目。考生面对沙盘,被告知敌我兵力、地形、天时,需在半个时辰内制定作战方案,并预估己方伤亡。方案被参谋司评定后,再与实际模拟结果对照,误差越小,得分越高。
此刻站在沙盘前的,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校尉,叫韩烈。他父亲是围城时战死的东门守将,他因守孝错过上次晋升,这次憋着劲要考个好成绩。
沙盘模拟的是“山地伏击战”:己方五百人,敌方一千人,需在峡谷设伏。韩烈盯着沙盘,额角冒汗。他想起父亲生前的话:“为将者,最先要考虑的不是杀多少敌人,是少死多少自己人。”
他提笔,在竹简上写下方案:分兵三路,一路诱敌,两路侧击。预估伤亡:八十人。
方案递上,参谋司的军吏开始推演。小旗在沙盘上移动,模拟交战过程。两刻钟后,结果出来:全歼敌军,己方伤亡——一百二十人。
比韩烈预估的多四十人。
“为何?”韩烈急问。
军吏指着沙盘一处:“你忽略了这个缓坡。敌军溃退时,可从此处逃生。为堵住缺口,你的侧击部队多付出了二十人伤亡。另外,诱敌部队撤退路线太险,又多折了二十人。”
韩烈盯着那处缓坡,拳头握紧。
“记住,”赵云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,“打仗不是算数,但算不清数,会死更多人。”
韩烈肃然抱拳:“谢都督教诲。”
赵云点头,走向下一个考生。
雪又下起来了,纷纷扬扬。校场上呵气成霜,但无人退缩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——从今天起,升迁不再只看勇猛,还要看能不能带更多人活着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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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时,学曹院外。
几十个人挤在刚贴出的红榜前,伸长脖子找自己的名字。雪落在纸上,墨迹有些晕,但“录取十人”的名单清清楚楚。
“郑小七郑小七是谁?”有人念出第一个名字。
人群里,一个瘦小的青年浑身一颤。他穿着匠营的粗布工服,手上还有洗不掉的墨渍——那是刻字时沾上的。他挤到前面,瞪大眼睛看着榜上第一个名字,反复看了三遍,忽然蹲下身,抱着头哭了。
他是工匠郑匠头的侄子,从小在匠营长大,识字是跟账房先生偷学的。报名时,所有人都笑他:“一个刻字的,也想当文吏?”但他还是来了,考完觉得自己肯定没戏。
可现在,他的名字在第一位。
“哭什么!”郑匠头不知何时来了,一巴掌拍在他背上,声音却发颤,“给咱匠营长脸了!快去谢陈夫子!”
郑小七抹了把脸,挤到院门前,朝着里面深深一躬。
榜上继续念:“张承李墨王实”
每念一个,就有人欢呼或叹息。十个名字里,有四个是寒门或匠人子弟,三个是小吏出身,只有三个是正经读书人。最让人意外的是最后一名——周寡妇的儿子,周安,才十五岁。
周寡妇今天也来了,她是从织造坊请假来的。听到儿子名字时,她腿一软,险些摔倒,被旁边人扶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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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儿我儿考上了?”她喃喃着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一个月前,她还靠救济粮过活。现在,她织布养家,儿子考上文吏——虽然只是最低级的“书佐”,但那是官身啊!从此吃官粮,领俸禄,再不是贱民了。
“娘!”周安从人群里钻出来,脸上兴奋得发红,“我考上了!我能去刑曹做事了!”
周寡妇抱着儿子,哭得说不出话。
而那几个落榜的儒衫士子,脸色铁青。其中一个忍不住愤愤道:“荒唐!让匠人之子、寡妇之子与吾等同列,成何体统!”
声音不大,但周围人都听见了。
郑小七转过身,看着他,忽然开口:“这位先生,敢问榜上第三题‘某户有田五亩三分,亩产粟二石一斗,该户该纳赋多少’,您答对了吗?”
那士子一愣,脸涨红:“我我答的是‘赋税之事,当以仁义为本,岂可锱铢必较’”
周围响起低低的嗤笑声。
郑小七不再说话,转身走了。他要去刑曹报到——今天下午就开始当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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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时,民府正堂。
鲁肃面前摆着两份名单:学曹的文吏录取名单,军府的武考晋升名单。他正在核对这些人的档案、家世、过往表现。
庞统坐在他对面,手里捧着新修订的《功绩考课法》细则。
“文吏考四样:钱粮增产、案件清结、公文无误、民无怨言。”庞统指着竹简,“每季一核,分三等:上等擢升,中等留任,下等黜退。连续两季下等者,革职。”
鲁肃点头:“那武将呢?”
“武将考三样:士卒减损、战功实绩、训练成效。”庞统翻到下一页,“同样每季一核。但战功可抵减损——若一场仗杀敌一千,自损三百,算中等;杀敌一千,自损一百,算上等;杀敌一千,自损五百就算有功,也要降等。”
鲁肃皱眉:“这会不会太苛?战场瞬息万变,有时伤亡难免。”
“所以加了‘训练成效’这一项。”庞统解释,“平时练兵扎实,战时伤亡就少。若平时懈怠,战时用人命填,就算赢了,主将也要担责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喧哗。
是张蕴带着七八个世族家主来了。老人穿着厚重的裘袍,拄着拐杖,但步履稳健,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鲁长史。”张蕴站在堂前,也不行礼,直接开口,“老臣听说,今日学曹取士,录了匠人之子、寡妇之子,却将多位饱读诗书的士子黜落。可有此事?”
鲁肃起身,拱手:“确有此事。按考功之法,择优录取。”
“优?”张蕴冷笑,“匠人之子,摸惯了锛凿斧锯的手,也能握笔杆子?寡妇之子,门第不清,也能登堂入室?鲁长史,你这‘优’的标准,老臣实在看不懂。”
他身后的世族家主纷纷附和:
“是啊!这成何体统!”
“千年礼制,岂可轻废!”
“寒门贱籍,安能与士子同列!”
声音越来越大,引来了五曹的主事、吏员,围在堂外观望。
鲁肃神色不变,等他们说完,才缓缓问:“张公,依您之见,该如何取士?”
“自然是察举!”张蕴昂首,“乡举里选,重德行、重门第、重名望。此乃祖宗成法,四百年行之有效!”
“哦?”鲁肃从案上拿起一份卷宗,“张公可知,今日录取的匠人之子郑小七,在匠营三年,改良刻刀七次,使雕版效率提高三成。他设计的‘活字排版法’,已报工曹,若能成,印书成本可降一半。”
他又拿起另一份:“寡妇之子周安,在慈幼堂读书三月,已识千字,会算百数。刑曹严掾出的案例题‘甲乙争田,甲有契无耕,乙有耕无契,当如何断’,三十个考生,只有他一人答对。”
他抬起头,看着张蕴:“张公所说的‘饱读诗书之士子’,有人连‘五亩三分地该纳多少赋’都算不清,有人将‘斗殴致伤’的律令条文背错三处。这样的‘士子’,取来何用?”
张蕴脸色铁青:“你你这是强词夺理!治国岂能只看算数、律令?需通经义,明大道!”
“那敢问张公,”庞统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,“围城三十八日,是靠经义守住的,还是靠算清每一粒粮、每一支箭守住的?”
张蕴噎住。
庞统站起身,走到堂中:“张公,统知您不满。但请想——若三年前,龙鳞城取士,不是看谁背的经书多,而是看谁会算粮、会造械、会治病、会打仗,我们还会被困三十八天吗?”
他环视堂外围观的吏员们,声音提高:“诸位!新政为何?不是要废掉读书人,是要让所有有一技之长的人,都有机会为国效力!你会种地,农曹要你;你会做工,工曹要你;你会算数,户曹要你;你懂律法,刑曹要你;你愿教书,学曹要你!”
“从今日起,在龙鳞城,不问出身,只问本事。你有多大能耐,就有多高的位置。这才是公平,这才是正道!”
,!
堂外静了片刻,忽然有人鼓掌。
是郑小七。他不知何时来了,站在人群里,用力拍手。接着是周安,是其他新录的文吏,是围观的匠人、农人
掌声从零星到汇聚,最后响成一片。
张蕴看着这一幕,浑身发抖。他知道,自己输了。不是输在道理,是输在人心——那些曾经沉默的、卑微的、不被看见的人,现在有了声音,有了希望。
他们不会再回头了。
“好好”张蕴惨笑,拄着拐杖,转身离去。背影佝偻,像一夜间老了十岁。
他身后,那些世族家主面面相觑,最终也沉默地散了。
堂内,鲁肃长长舒了口气。
庞统走到他身边,低声道:“这一关,算是过了。”
“只是开始。”鲁肃看着堂外那些兴奋的新吏,“接下来,他们要真能把事做好,才算真正站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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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陆炎登上棱堡顶层。
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龙鳞城:军府校场的灯火还在亮着——今晚有夜训;民府五院的烛光星星点点——许多新吏在熬夜熟悉公务;更远处,养济院、慈幼堂的灯笼在雪中晕开温暖的光晕。
庞统站在他身侧,递上新修订的《功绩考课法》。
陆炎翻看着,忽然问:“士元,你说千年之后,会有人记得我们今天做的事吗?”
庞统想了想:“或许不会记得具体的人,但会记得——曾经有个地方,试着让每个人,凭本事吃饭。”
陆炎笑了。
他把竹简合上,望向夜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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