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中旬,第一场薄雪落在龙鳞城时,军政分途的诏令正式颁布。
告示贴在四门,用的是红底黑字——这是律令诏告的形制,与寻常白榜区分。文字依旧直白,但多了几分庄重:
“自今日始,设军府、民府二衙。军府统兵事,民府治民事。各司其职,不相统属,皆直隶于都督府。”
“军府都督:赵云。辖前、后、左、右、中五军,并弩、车、水三卫。专司训练、征伐、戍守,不预民政。”
“民府长史:鲁肃。辖户曹(户籍钱粮)、工曹(匠造工程)、农曹(田亩水利)、刑曹(律法诉讼)、学曹(教化考功)。专司内政,不涉兵权。”
“原各衙署、营伍,依新制改组。三日内交割完毕,违者以抗命论。”
告示前围满了人,识字的大声念着,不识字的踮脚听着。雪粒子扑在纸面上,墨迹有些晕开,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。
因为这意味着,龙鳞城的权力格局,从今天起彻底变了。
---
军府的衙署设在原东门守备府。
这是一座石砌的三进院落,门前立着两尊新凿的石虎——虎是赵云要求的,他说“军府当有威仪,但不必奢华”。院中正堂的匾额已经换上,黑底金字:“龙鳞军府”。
卯时初刻,赵云第一个到。
他的伤已好了八成,左肩虽还不能使全力,但披甲执锐已无碍。今天他穿着一身新制的玄甲,甲片在晨雪中泛着冷光。站在堂前石阶上,他看着陆续到来的将领们。
陈武来得最早,身后跟着七八个东门系的校尉。见到赵云,他抱拳行礼:“都督。”
这个称呼让两人都有些不适应。三天前,他们还是平级同僚,如今已是上下级。
“陈将军。”赵云还礼,“里面坐。”
接着是其他将领:水卫都督原是巢湖船民,姓吴,人都叫他吴老大;弩卫统领是个瘦削的中年人,姓黄,善射;车卫主事则是姜离推荐的工匠头领,姓郑,精通器械。
加上各军主将、副将,堂内站了三十余人。都是血火里滚出来的汉子,此刻却都有些拘谨——新的规矩,新的上司,新的权责划分,一切都陌生。
赵云走到主案后,没有坐,而是站着开口:
“从今日起,此地便是龙鳞军务中枢。在座诸位,皆为我龙鳞军柱石。”
他声音不大,但堂内肃静。
“主公定军政分途,非为削权,乃为专责。”赵云环视众人,“以往我们既要带兵打仗,又要管粮草器械,还要调解民事纠纷——结果是什么?仗打不好,政也理不清。如今,民府专管内政,粮草、器械、兵员补充,皆由他们负责。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:“只需做好一件事:练出能打仗、打胜仗的兵。”
陈武忍不住问:“都督,那若民府供给不力,耽误军务,我们”
“有权直奏都督府。”赵云答得干脆,“主公设都督府,正是为协调两府。但有一条——军府不得自行向地方征粮调物,违者,斩。”
最后那个“斩”字,说得极重。
堂内众将心中一凛。
“另外,”赵云从案上拿起一卷文书,“军府新制三章:其一,各部兵员定额,不得私扩。其二,将领升黜,以战功、练兵成效为准,不再兼看民政绩。其三,设立‘参谋司’,专司战术推演、情报分析、器械改良——此事由庞军师总领。”
他看向众人:“诸位可有异议?”
沉默片刻,吴老大挠挠头:“都督,俺是个粗人,就问问——以后水卫造船、修船,是俺们自己管,还是工曹管?”
“工曹管料、管匠,你们提需求、验成果。”赵云答,“比如要造新式战船,你们画出图样、写明要求,递到参谋司审核,核准后转工曹制作。制作期间,你们可派人监造,但不得干涉具体工事。”
郑匠头点头:“这个好。以前俺们造器械,这个将军说要这样改,那个校尉说要那样调,最后造出来的四不像。现在权责清了,俺们只听工曹的,工曹按军府需求下单。”
又有人问军饷发放、伤兵抚恤、阵亡将士身后事赵云一一解答,条理清晰。
问答持续了一个时辰。雪越下越大,但堂内炭火正旺,将领们脸上的疑虑渐渐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专注——只需专注打仗,这对军人来说,其实是种解脱。
最后,赵云宣布:“三日后,全军校阅。各卫需呈报现有兵员、器械、马匹实数,不得隐瞒。校阅后,重定编额、补足缺员。”
众将轰然应诺。
离开军府时,陈武走在最后。他回头看了眼堂内独自整理文书的赵云,忽然对身边副将低声说:“你发现没?子龙不一样了。”
副将茫然:“哪里不一样?”
“以前他是将军,现在是都督。”陈武望着漫天飞雪,“将军只需自己勇猛,都督要带着所有人往前走。”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---
同一时刻,民府衙署。
这里原是龙鳞城主厅西侧的官舍群,鲁肃命人打通了五座相邻院落,形成一片联衙。每座院落挂一牌匾:户曹、工曹、农曹、刑曹、学曹。正中的主院,挂着“民府”二字。
与军府的肃杀不同,民府里一片繁忙。
户曹院中,算盘声噼啪作响。十几个书吏正核对户籍册——这是新政的基础,没有准确的户籍,均田、征税、徭役都无从谈起。鲁肃亲自坐镇,因为户籍牵扯利益最多:有人虚报人口想多分田,有人隐瞒丁口想逃役,还有世族暗藏“隐户”。
“东乡张氏,上报丁口八十七。”一个书吏递上册子,“但按三年前的黄册,他家应有佃户、仆役二百余人。”
鲁肃接过,细看:“隐户查。派两队差役,以‘编户授田’名义,逐户核查。凡自愿脱离张氏、独立立户者,分田三十亩,免三年赋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记住,只劝,不逼。若有人不愿,也不强求。”
书吏记下,匆匆去了。
工曹院里,姜离正在和几个匠头争论。为的是新式织机的推广进度。
“姜姑娘,不是俺们不尽力。”一个老匠头苦着脸,“这织机零件精细,全城能做的工匠就那么多。现在又要打农具,又要修城墙,还要造织机实在忙不过来啊。”
姜离面前摊着几张图纸,她指着其中一处:“农具可以简化。你们看,这锄头的铁箍,其实不必这么厚,省下三成铁料,够打五十个织机梭子。还有城墙修补,用石料垒砌的部分,可以抽调泥瓦匠去,解放铁匠。”
她抬起头,眼神坚定:“主公有令,织造坊关乎二百四十个寡妇的生计,必须在腊月前备齐一百架织机。这是死命令。”
匠头们面面相觑,终于点头:“那那俺们再想想办法。”
农曹院里,王伯正带人核算垦荒数据。地上铺着巨大的麻布地图,上面用炭笔画着新垦田的范围。
“西河滩这八百亩,土质偏沙,适合种豆。”王伯指着地图,“开春后发豆种。南山坡那五百亩,向阳,土肥,全种麦。另外”他看向身边的小吏,“架田推广得如何?”
小吏答:“各乡报了三百多处可架之地,但百姓不敢尝试,怕白费功夫。”
“那就先做示范。”王伯拍板,“农曹在四乡各设一处‘示范架田’,我亲自去教。等出了菜,让他们亲眼看见,自然就跟了。”
刑曹院里最安静,但压力最大。新任刑曹掾是个中年文士,姓严,曾在州郡任过法吏。他面前堆着积压的案卷,正一条条梳理。
“田界纠纷四十三起,已调解三十七起,余下六起涉及世族,需慎重。”
“盗窃案十二起,人赃并获者八起,按律该杖。但其中七人是为饥寒所迫”
严掾提笔批注:“首犯杖二十,余者训诫释放。另,查明其家境,若属实贫困,转农曹,予垦荒资格。”
学曹院里,陈夫子正带着几个老夫子编写蒙学教材。桌上摊着《急就篇》《千字文》,还有他们自编的《农事三字经》:“春种粟,秋收谷。勤施肥,多打粮”
“这些要印成册子。”陈夫子说,“慈幼堂的孩子,人手一册。另外,成人识字班,加教记账、看契、算数。百姓学了能用,才愿意学。”
鲁肃巡视完五曹,回到主院,已是午后。
雪停了,阳光从云隙漏下,照在院中积雪上,亮得刺眼。
他站在廊下,看着五座院落里忙碌的身影,心中感慨万千。一个月前,这些事还杂乱无章地堆在陆炎案头,如今已各归其位,有条不紊。
但问题也随之而来。
午后议事时,五曹主事齐聚。
户曹掾首先诉苦:“长史,户籍清查阻力太大。世族明里配合,暗里阻挠。今日我去东乡,张氏家丁竟拦着不让进门,说‘主人病重,不便打扰’。”
刑曹严掾皱眉:“这是抗法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户曹掾苦笑,“但张氏族长张蕴,三朝老臣,门生故吏遍布。若强行搜查,恐激起更大反弹。”
工曹姜离也开口:“匠营原料供应有问题。按新制,铁料采购归户曹,但户曹说钱粮紧张,要削减采购量。可军府催要器械,农曹催要农具,织造坊催要织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”
农曹王伯叹气:“架田推广,百姓观望。他们说‘官府的新花样,谁知道能不能成?万一白忙活,找谁赔?’”
学曹陈夫子倒是乐观些,但也提到:“教材印刷需纸、需墨、需人工,这笔开销不小。户曹给的预算只够印三百册。”
问题一个接一个,都绕不开两个字:钱、权。
钱不够,权受限。
鲁肃静静听着,等所有人都说完,才缓缓开口:
“诸位所说,我都明白。新政初行,必有多方掣肘。但主公既将民府托付于我,我唯有八字:实事求是,步步为营。”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他站起身:“户曹,张氏之事,我亲自去处理。你不必强查,但要将张氏阻挠之事,详记在册——这是将来的罪证。”
“工曹,铁料之事,我来协调。但姜姑娘,你也需列出轻重缓急:哪些是必须,哪些可缓,哪些可代用。”
“农曹,百姓不信,那就让他们信。王伯,你带人在四乡做示范,所需钱粮,我特批。”
“学曹,教材先印一百册,轮流使用。等开春赋税入库,再补印。”
每一条,都有应对,但每一条,也都透着无奈——资源有限,只能权衡取舍。
众人领命散去后,鲁肃独坐堂中,揉着发疼的额角。
这时,亲兵来报:“长史,主公到了。”
---
陆炎是独自来的,没带仪仗。
他走进民府主院时,看到鲁肃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,和那张疲惫却坚定的脸。
“子敬,辛苦。”陆炎在他对面坐下。
鲁肃苦笑:“主公,千头万绪,方知治政之难。”
“难在何处?”
“难在处处要钱,处处要人,处处要平衡。”鲁肃直言,“军府要练兵,器械不能缺;农曹要垦荒,种子农具不能少;百姓要活路,养济院、慈幼堂、织造坊都要开支。可钱粮就这么多,顾了这头,顾不了那头。”
陆炎静静听着,等他说完,才问:“若让你放手去做,最缺什么?”
“两样。”鲁肃伸出两根手指,“一是钱,二是权。钱,府库尚能支撑三个月,但若想全面推进,至少需百万贯。权五曹处处受制,尤其是户曹,世家豪强盘根错节,政令难出衙门。”
陆炎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印。
印不大,青铜铸就,印纽是简单的方柱,印面刻着四个篆字:“民府长史”。
“这印,我昨夜让工匠赶制的。”陆炎将印放在案上,“从今日起,民府五曹,除谋逆大罪外,一切民政,你可独断。无需事事禀我。”
鲁肃一震:“主公,这”
“军政分途,不是空话。”陆炎看着他,“既让你管,就给你全权。钱的事,我来想办法。权的事,这印给你撑腰。”
他顿了顿:“至于世家阻挠子敬,你可知我为何要设军政分途?”
鲁肃思索片刻:“专责高效?”
“这是一方面。”陆炎望向窗外,“更重要的是,将军权彻底剥离出来。从此,军是军,民是民。世家再想通过控制地方、影响军队,就难了。”
他转回头,目光锐利:“他们现在阻挠户籍清查、抵制田亩丈量,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阵地。一旦户籍清、田亩明,世家的根基就断了。所以他们会拼命。”
“那主公的意思是”
“让他们跳。”陆炎声音冷下来,“跳得越高,摔得越重。军府已立,赵云掌兵,他们翻不了天。你现在要做的,是把该做的事,一样样做实。等他们忍不住动手时——”
他没说完,但鲁肃懂了。
新政需要立威,而世家的反扑,正是立威的契机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鲁肃重重点头。
陆炎起身,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子敬,民府是根基。根基稳了,军府这把刀,才有地方砍。放手去做,天塌下来,有我顶着。”
说完,他迈步走入雪中。
鲁肃看着那枚铜印,良久,将它紧紧握在手中。
印很凉,但心里很热。
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