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初七,霜降。
城西难民营的气味,在清晨的寒雾里凝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浑浊——汗味、霉味、药草味、还有从窝棚深处飘出的、病人身上特有的甜腥气。营地沿着干涸的河滩蔓延出三里,草棚、破布、烂席搭成的住处歪歪扭扭挤在一起,像一片被遗忘的废墟。
陆炎是卯时初刻到的。
他只带了四名亲兵,都换了粗布衣裳。自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,脚上是草鞋——王伯听说他要来难民营,连夜编了这双鞋,说“草鞋不硌脚,走泥地稳当”。
营地里的人还睡着,或者说,是半醒半睡地蜷在草堆里。饥饿和疾病让人失去对清晨的敏感,很多人只是睁着眼,空洞地望着棚顶漏下的微光。
直到陆炎走到营地中央那口大锅旁。
锅是架在几块石头上的,里面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。负责煮粥的是两个老妇,她们认出了陆炎——不是认出脸,是认出那四个沉默的亲兵,和那种与难民营格格不入的、却又刻意收敛的气势。
“主”一个老妇手里的木勺掉进锅里。
陆炎弯腰捡起勺子,在锅边敲了敲,递还给她:“粥好了吗?”
老妇哆嗦着接过:“好、好了就是就是稀了点”
“那就盛吧。”陆炎说,“我和你们一起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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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像火星溅进干草堆。
“主公来了!”
“在粥棚!真来了!”
“还说要跟我们吃一样的”
窝棚里开始骚动。有人挣扎着爬起,有人扶着木棍挪出,更多人只是探出头,远远望着粥棚方向。眼神里有好奇,有怀疑,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观望——这三年,他们见过太多“大人物的善举”,最后不过是做做样子。
陆炎自己盛了一碗粥。
粥很稀,米粒少得能数清,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。他走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,吹了吹热气,喝了一口。
咸,还有股淡淡的霉味——菜叶是架田里挑剩下的,米是陈米。
他慢慢喝着,没说话。
亲兵们也各自盛了粥,默默站在他身后喝。
煮粥的老妇盛了一碗给旁边一个瘦小的男孩。男孩约莫五六岁,衣服破烂得遮不住身子,端着碗的手瘦得像鸡爪。他盯着碗里的粥,又偷偷瞟陆炎,突然小声问:“你你真是主公?”
陆炎放下碗,看着他:“你觉得呢?”
“他们说主公很凶会杀人”男孩往后缩了缩。
“我是杀过人。”陆炎说得很平静,“杀该杀的人。但不杀种地的,不杀做工的,不杀努力想活的人。”
男孩似懂非懂,低头喝粥,喝得急,呛得咳嗽。
陆炎等他喝完,问:“你家人呢?”
“死了。”男孩答得很快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爹打仗死了,娘病死了。就剩我和妹妹。”他指向不远处一个草棚,棚口坐着个更小的女孩,正呆呆地望着这边。
陆炎顺着望去,看到那女孩的脸——脏兮兮的,但眼睛很大,眼神空得让人心头发紧。
“你叫什么?”他问男孩。
“狗剩。”
“大名呢?”
男孩摇头:“没大名。爹说贱名好养活。”
陆炎沉默片刻,说:“从今天起,你叫陆安。妹妹叫陆宁。安安宁宁地活着,好不好?”
男孩——现在该叫陆安了——愣愣地看着他,忽然问:“那那我和妹妹,以后有饭吃吗?”
“有。”陆炎站起身,对着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,声音不高,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,“从今天起,营里十四岁以下的孩子,全部迁入‘养济院’。有饭吃,有衣穿,有地方住。”
人群骚动。
“养济院?”
“在哪儿?”
“真真管孩子?”
陆炎指向营地西侧一片正在搭建的木屋:“那里。三天后完工,能收容五百个孩子。有专门的嬷嬷照看,有郎中定期看诊。孩子不白养——白天去‘慈幼堂’识字学手艺,晚上回院休息。
他顿了顿:“慈幼堂的夫子,是陈夫子。你们可能听说过他——围城时,他在医营外教妇人包扎,救了不少人。”
提到陈夫子,人群里的疑虑消了些。有人小声说:“陈夫子是好人我媳妇的伤就是他教的法子包扎的”
“那那我们呢?”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颤声问,“我们这些废人能做什么?”
陆炎看向他:“你会什么?”
“我我原来是木匠。腿被砸断了,干不了重活”
“木匠营需要会画线、会打磨的轻活。”陆炎说,“明天去匠营登记,姜离姑娘会安排。”
他又望向人群:“会针线的,去织造坊。会做饭的,去养济院、慈幼堂帮厨。哪怕什么都不会,只要还能动,就去垦荒队——农曹正缺人看水、守田、运肥。工分换粮,不白干。”
每一句,都实实在在。
没有空许诺,只有能做的事,能去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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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群中的麻木,开始松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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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炎在难民营待了三天。
第一天,他住在营地最破的一个草棚里——那是狗剩(现在叫陆安)和他妹妹的“家”。棚顶漏风,地上铺的稻草潮湿发霉。亲兵想给他换地方,他摇头:“就这里。”
夜里,陆安缩在角落,紧紧抱着妹妹。陆炎坐在门口,望着棚外稀疏的星光。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、孩子的哭声、还有病人痛苦的呻吟。
这是他的城。
这些人,是他的子民。
第二天,他带着陆安去看了正在搭建的养济院。木屋已经立起骨架,几十个匠人正在铺顶。王伯也在,正指挥人挖排水沟。
“王伯,”陆炎指着木屋,“这些孩子,以后就拜托你了。”
王伯抹了把汗:“主公放心。老汉别的不懂,但知道一个理——孩子是根苗。根苗壮了,树才能长高。”
陆安仰头看着那些高大的木架,小声问:“我我真能住这里?”
“能。”王伯蹲下身,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,“不但能住,还能读书识字。陈夫子说了,聪明的孩子,将来能当官,能当匠师,能当将军。”
陆安的眼睛亮了。
第三天,陆炎去了织造坊。
那是原陈氏的一处仓库改的,里面摆了三十多架新式织机。姜离正在教一群妇人操作——她们大多是阵亡将士的遗孀,也有难民营里会针线的女人。
织机是姜离改良的,比旧式织机省力,织布快三成。一个妇人坐在机前,脚踩踏板,手穿梭子,布匹一寸寸从机子里吐出来。
“这是麻布,”姜离对陆炎解释,“但织法改了,织出来的布更密实,做冬衣暖和。等开春收了新棉,就能织棉布。”
一个年轻寡妇织得格外认真,手指被麻线勒出血痕也不停。陆炎走过去,她慌忙站起。
“坐。”陆炎示意她继续,“家里还好吗?”
寡妇低头,声音很轻:“男人死在东门留下两个孩子。以前靠救济粮,孩子总是饿。现在现在我能织布,一天能挣三升米,够吃了。”
她顿了顿,抬起头,眼眶红了:“谢谢主公给我条活路。”
陆炎摇头:“活路不是我给的,是你自己织出来的。”
他环视织坊里那些低头忙碌的妇人。她们中有的还年轻,有的已生白发,但此刻,都在用自己的双手,一寸一寸地织出活下去的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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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的傍晚,陆炎离开难民营。
走的时候,陆安和妹妹陆宁站在养济院门口送他。两个孩子已经洗了澡,换了干净衣裳——是慈幼堂发的,粗布,但整齐。
“主公,”陆安忽然跑过来,把一个小东西塞进陆炎手里,“这个给你。”
那是一只用草编的小鸟,编得粗糙,但能看出形状。
陆炎握紧草鸟,蹲下身:“怎么想起编这个?”
“王伯教的。”陆安小声说,“他说人就像草,看着贱,但只要有水有土,就能活。编成东西,就有用了。”
陆炎看着他,良久,拍拍他的肩:“好好识字,好好学手艺。将来做有用的人。”
“嗯!”陆安用力点头。
回城的路上,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。
亲兵忍不住说:“主公,您这三天太苦了。”
陆炎看着手中那只草编的小鸟,轻声说:“不苦。比起他们,我这算什么。”
他回头,望向难民营方向。
炊烟正袅袅升起——那是养济院开灶了。而更远处,慈幼堂的屋檐下,已经挂起了灯笼。陈夫子说,夜里也要开识字班,让那些白天干活的人也能来学。
星星点点的光,在暮色中亮起。
虽然微弱,但是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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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过了十天。
鲁肃带着账册来报:
“养济院已收容孤儿四百七十三人,全部登记造册。慈幼堂开蒙学三班,识字班两班,共有孩童、成人六百余人就读。织造坊安置寡妇、贫女二百四十人,月出麻布一千五百匹,已够制作冬衣所需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有些异样:“还有难民营自行解散了。”
陆炎抬眼:“解散?”
“是。”鲁肃眼中泛着光,“农曹来报,原在难民营的一千七百户流民,已有八成报名垦荒,搬去了新划的垦区。剩下的,或进了匠营,或去了养济院帮工。现在河滩上只剩空草棚了。”
陆炎走到窗边,望向城西。
曾经蔓延三里的难民营,如今只剩零星草棚。大部分人,有了去处——有田可垦,有工可做,有屋可住,有学可上。
他们用脚,投了票。
“民心”庞统不知何时走进来,轻声道,“不是靠说出来的,是靠做出来的。主公这三天,值了。”
陆炎沉默许久,问:“陆安和陆宁呢?”
“在慈幼堂。”鲁肃答,“陆安学字很快,陈夫子说他天资不错。陆宁还小,但爱笑,会帮嬷嬷照看更小的孩子。”
“告诉他们,”陆炎说,“好好学。学成了,龙鳞城有他们施展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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