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城解除后的第七日,龙鳞城主厅。
晨光透过破损的窗棂斜射进来,在青石地面上投下道道斑驳的光柱。空气中还弥漫着焦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——那是三十八天围城刻在这座城骨子里的印记。
陆炎坐在主位上,背后是一面巨大的屏风,屏风上原本绣着山河图,如今左半幅被火烧去一角,露出焦黑的木架。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袍服,没有戴冠,长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。脸色依旧苍白,是那场大病留下的痕迹,但眼睛很亮,亮得让下面站着的文武官员不敢直视。
厅里站了六十余人。武将居左,文官在右,都穿着最朴素的衣裳——围城期间,所有华服锦袍都被拿去改制绷带或填充火油罐了。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,有人拄着拐,有人手臂吊着,有人脸上缠着渗血的绷带。
但没有人缺席。
因为今天,是算账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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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韩猛。”
陆炎开口,声音不大,却在空旷的大厅里清晰回荡。
站在武将队列第三排的一个中年将领浑身一颤,下意识想后退,却被身后的同僚抵住了。
“十一月十七日夜,你率本部一千二百人出北门,说是奉令夜袭。”陆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像两把冰冷的刀,“实际是投曹。对吗?”
韩猛嘴唇哆嗦,想辩解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带上来。”陆炎挥手。
两名亲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进来。那人穿着曹军校尉服色,脸上有鞭痕,走路一瘸一拐。见到韩猛,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。
“认得吗?”陆炎问韩猛。
韩猛面如死灰。
“此人叫王敢,曹仁帐下校尉。”陆炎平静地说,“三日前,我军斥候在城外三十里处截获一支曹军信使队,他是其中之一。他怀里揣着的,是你上个月送出的第三封密信——承诺若曹军攻东门,你部即倒戈开城。”
大厅里死一般寂静。
只有粗重的呼吸声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韩猛终于挤出声音,“我是被逼的!当时粮草将尽,城破在即,我只是……只是想给兄弟们找条活路!”
“活路?”陆炎缓缓站起,“你那一千二百人,有多少是跟你从汝南退下来的老卒?”
韩猛愣住。
“四百七十三人。”陆炎替他回答,“围城前,你部实额一千二百。突围夜,你带走八百,留下四百守东墙——那四百人,当夜战死三百九十一个。因为他们不知道主将已降,还在死守你指定的那段城墙。”
他走下台阶,一步一步,靴子敲在青石上的声音像丧钟。
“而跟你走的八百人,”陆炎停在韩猛面前三尺处,“曹仁收了你的降书,却将你的人打散编入奴兵营。第一个月,累死、病亡二百余。第二个月,曹军攻城,驱你部为先登,又死三百。如今还活着的,不足百人。”
韩猛瘫软在地。
“你给他们找的活路,”陆炎俯视着他,“是黄泉路。”
话音落下,两名亲兵上前,架起韩猛往外拖。韩猛忽然挣扎嘶吼:“陆炎!你装什么仁义!这三年死在你手里的人少吗?!你西征时强征民夫,累死者以万计!你扩军时抓丁,多少人家破人亡!你——”
声音戛然而止。
因为陆炎抬起了手。
“他说得对。”陆炎转向厅中所有人,声音依然平静,“这三年,死在我执意西征路上的人,不少于五万。因我穷兵黩武而家破人亡者,不下十万。这是我的罪。”
他顿了顿:“所以今日,先算我的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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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肃从文官队列中走出,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竹简。他展开,开始宣读。
那是过去一个月,鲁肃带人彻查整理出的围城期间罪状——不只是叛逃,还有贪墨军粮、克扣伤药、临阵脱逃、欺凌百姓……大小三百余桩,涉及文武官员四十七人。
每念一条,就有亲兵上前拿人。
有人瘫软,有人哭嚎,有人喊冤,有人怒骂。
陆炎始终站着,面无表情地听着。
当念到“粮曹掾陈攸,私藏军粮八百石于宅邸地窖,致东门守军三日断炊,饿死十七人”时,站在文官首列的一个白发老者——陈攸的父亲、龙鳞城最大的世族陈氏家主——忽然走出,跪倒在地。
“主公!”老者以头抢地,“小儿糊涂!但求念在陈氏三代为龙鳞效力,捐粮三千石、钱十万贯赎罪!饶他一命吧!”
陆炎看着这位曾在自己初占龙鳞时第一个来投的耆老,看了很久。
“陈公,”他缓缓开口,“围城第三十二日,东门那段城墙,我上去过。守军什长是个十八岁的少年,叫二虎。他饿得站不稳,还跟我说‘主公放心,只要我还有口气,曹兵就别想上来’。”
他顿了顿:“当天夜里,曹军夜袭。二虎那什十个人,饿着肚子守了半夜。箭射光了就用石头砸,石头砸完了就推擂木。最后曹兵爬上城墙时,二虎抱着一个曹兵跳了下去。同归于尽。”
陈老浑身颤抖。
“那八百石粮,”陆炎说,“够二虎那什人吃两个月。够东门守军多撑五天。够多少伤兵多活几日?”
他转身,不再看老者:“斩。陈氏贪墨之粮全数抄没,另罚粮五千石。陈公教子无方,夺爵,禁足府中三年。”
陈攸被拖出去时,嘶声哭喊:“爹!救我!爹——”
声音远去。
陈老瘫倒在地,被家仆扶起,颤巍巍退出大厅。经过陆炎身边时,他看了陆炎一眼,那眼神里有怨毒,有绝望,也有……一丝终于明白的颓然。
他明白了,那个曾经需要倚仗世族支持的陆炎,已经不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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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时,六十七颗人头落地。
刑场设在主城门前的广场——一个月前,陆炎就是在这里向全城认错。如今,青石地面上血迹斑斑,怎么洗都洗不干净。
围观百姓沉默地看着,没有人欢呼,也没有人唾骂。他们只是看着,眼神麻木而疲惫。这三年,他们见了太多死亡,多到这六十七条命,也只是又一个数字。
但当最后一名罪犯——一个在围城期间强抢民女、虐杀其父的校尉——被斩首时,人群中终于有了动静。
一个老妇人踉跄冲出,扑到那具无头尸体上,用枯瘦的手捶打:“还我女儿!还我女儿啊——”
她哭得撕心裂肺,直到昏厥。
陆炎站在城门楼上,看着这一切。风吹起他单薄的袍袖,猎猎作响。
“主公,”庞统站在他身侧,轻声说,“是否……太酷烈了?”
“不酷烈,不足以立威。”陆炎说,“也不足以……赎罪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,递给庞统:“这是我昨夜写的。今日起,刻碑立于四门。”
庞统展开,只见抬头三个大字:
罪己诏
往下看,是陆炎亲笔列出的“七大罪状”:
一罪刚愎自用,拒谏饰非,致西征大败;
二罪穷兵黩武,竭泽而渔,使民不聊生;
三罪任人唯亲,赏罚不明,寒忠义之心;
四罪重武轻文,废教化,失治国之本;
五罪恃技自矜,忘民心向背,如鱼离水;
六罪纵容豪强,姑息养奸,积弊日深;
七罪……围城三十八日,死者万余,伤者不计,皆炎一人之过。
最后一行字迹极重,几乎划破帛面:
“自今日始,当以民为天,以德为纲,以法为尺。若再违此誓,天人共戮,神鬼共弃。”
庞统的手在颤抖。
这不是作秀的罪己诏——每一条都具体到事件、时间、人物。陆炎把自己的错误,血淋淋地剖开,晒在阳光下,任万人评判。
“主公……”庞统声音哽咽。
“刻碑时,”陆炎望着刑场上渐渐散去的人群,“在旁边立一座‘忠烈碑’。把围城期间战死的将士名字,全部刻上。还有……那些饿死的、病死的百姓,只要有家人能说出名字,也刻上。”
他顿了顿:“要让他们知道,他们的死,有人记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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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陆炎去了医营。
张郎中正在给赵云换药。赵云的左肩伤口已经结痂,但新肉长得慢,每次换药都疼得冷汗直流。见到陆炎,他想起身,被陆炎按住。
“今日杀了六十七人。”陆炎坐在榻边,忽然说。
赵云沉默片刻:“该杀。”
“陈攸的父亲,陈老,回去后就中风了。”陆炎继续说,“可能撑不过这个月。”
“陈氏贪墨的粮,够五百人吃三个月。”赵云说,“围城时,我手下有个兵,饿得偷吃了伤员半块饼。我打了他二十军棍,但没杀他——因为我知道,他真的饿。”
他抬起眼:“但陈攸不该饿。他地窖里藏的,不只是粮,还有肉脯、蜜饯、甚至……酒。”
陆炎点头,不再说话。
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。医营里弥漫着药草和血腥的气味,远处传来伤员压抑的呻吟。
“兄长,”赵云忽然开口,“今日之后,人心会变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会有人怕你,恨你,也会有人……真正信你。”
陆炎看向他:“你信我吗?”
赵云笑了,笑得牵动伤口,龇牙咧嘴,但眼神清澈:“从未怀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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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,陆炎独自登上北门城墙。
这里曾是敢死队出发的地方,那三道潜行索的挂钩还在垛口上勒出深深的痕迹。月光很淡,照着城外那片曾经被鲜血浸透的土地。
三十八天。
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七个名字。
其中就有那三十个敢死队员——他们去了,完成了任务,但只有九个人活着回来。周平回来了,断了一臂。阿土也回来了,背上中了两箭,但活下来了。
而赵云擒住了曹安民,烧了积谷台,趁乱制造了足够大的混乱。陆炎亲率主力从西门突袭,击溃了因救火而分散的曹军,杀出一条血路。
曹操不得不退兵——因为粮草被烧了三成,因为军心已乱,也因为……他看到了这座城的顽强。
代价是,三十人去了,二十一人没回来。
他们的名字,明天会刻在忠烈碑的第一列。
陆炎伸出手,抚摸着垛口上那些刀劈斧砍的痕迹。这城墙守住了,用血和命守住了。但真正的重建,今天才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