罪己碑开始凿刻的第三夜,子时。
棱堡密室的灯火亮了一整夜。
陆炎坐在案前,面前摊开着九卷竹简。竹简很新,还带着青竹的淡香,是庞统三日前才命人砍竹、削片、编连而成的。但上面的字迹——那些用最细的狼毫、最浓的墨、最工整的隶书写下的三千余字——却凝聚着一个人半生的思考。
《龙鳞九章》。
庞统在傍晚时分亲自送来,只说了一句:“此乃统对天下兴衰、治乱得失的一点浅见。主公若有暇,可一观。”
陆炎从戌时开始读,读到子时,只读完前三章。
不是读得慢,是每一个字都需要咀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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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天命在民
开篇第一句就惊心动魄:“昔三代之兴,非因天命眷顾,实乃民心归附。桀纣失民,虽居天子之位,终为独夫;汤武得民,虽起于微末,终王天下。”
后面详论:“所谓民心,非虚无缥缈之誉,乃实打实之利:耕者有其田,居者有其屋,老者有所养,幼者有所教。民得其实,则君得其名;民受其惠,则国受其安。”
陆炎读到这里,停下笔,在旁边的白帛上记下:“废世族占田,行均田制。设养老院、慈幼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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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:军政分途
“乱世重武,治世重文,此常理也。然以武治国,如饮鸩止渴;以文统军,如绵羊御虎。故当分:军府专征伐,不预民事;民府专治理,不涉兵权。二者如车之两轮,缺一不可。”
下面细列军府、民府的权责划分,甚至具体到“军械制造归军府,但铁料采买归民府工曹;士卒屯田收益七成归军,但田亩分配、水利修建归民府农曹”。
陆炎沉吟片刻,批注:“可试行。但需设‘都督府’总协调,以防扯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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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:考功授爵
这是最颠覆的一章。
庞统彻底否定了汉朝实行四百年的察举制:“察举之弊,在于‘举’字。谁举?如何举?无非世族互举,门生故吏相荐。寒门纵有管仲之才、乐毅之能,无门可入,终老草野。”
他提出全新的“考功制”:文武分科考试,三年一试。文考经义、算术、律令、治策;武考兵法、阵法、骑射、搏击。按成绩授官,一年一考绩,三年一升降。
更狠的是最后一条:“世爵可荫,但止于子。孙辈若想袭爵,需与庶民同考,合格方可。不合格者,夺爵为民。”
陆炎读到此处,抬头望向窗外。夜色中,罪己碑的凿刻声隐约传来——那是陈氏等世族派人连夜施工,想尽快完成这份屈辱的碑文。
若此制实行,那些世族的反应
他提笔,在“世爵可荫,但止于子”旁画了个圈,又添上一行小字:“阻力必大,需缓行。先试于新设官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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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更时分,陆炎读到了第六章。
烛火已经换了两支,眼睛酸涩,但他毫无睡意。
因为这九章竹简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他前世今生许多模糊的认知。
前世他学过历史,知道科举制、三省六部、府兵制但那些都是课本上的名词。而庞统,一个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人,竟凭着对历史的洞察和对现实的思考,提出了与之神似的制度设计。
不是抄袭,是智慧在历史长河中的共鸣。
陆炎忽然想起前世教官说过的一句话:“真正的战略家,不是发明新东西,是发现那些本来就存在、只是被埋没的真理。”
庞统发现了。
而他,要把这些真理变成现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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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更,鸡鸣。
陆炎终于读完了最后一章——第九章:三年革新,五年生聚。
这一章没有具体制度,只有战略规划:
“第一年,立规矩、清积弊、收民心。重点在农政、律法、军制基础改革。”
“第二年,固根基、育人才、积钱粮。设学堂、兴工匠、通商路。”
“第三年,练精兵、备器械、拓疆土。形成可战之军、可用之器、可恃之民。”
“后五年,则为生聚期:人口增一倍,仓廪充三年之粮,常备军达十万,水军可纵横江淮。届时,北可图中原,南可取江东,进可争天下,退可保一方。
最后一段字迹格外用力:
“此非争霸之策,乃立国之基。纵不图天下,但行此九章,亦可使江淮百姓得三十年太平。若天假之年,或可开万世太平之端。”
陆炎合上竹简,久久无言。
窗外,天色微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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卯时初刻,陆炎召见了庞统、鲁肃、赵云。
三人都是一夜未眠的样子——庞统眼中有血丝,但神情亢奋;鲁肃眼下发青,手里还捧着几卷账册;赵云伤未痊愈,但坚持披甲而来。
密室中间的长案上,《龙鳞九章》的竹简整齐排列。
“士元,”陆炎开口,声音因熬夜而沙哑,“这九章,我读了一夜。”
庞统躬身:“主公以为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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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很好。”陆炎说得简单,但很重,“好到我有些怕。”
三人俱是一怔。
“怕什么?”鲁肃问。
“怕做不好。”陆炎看着那些竹简,“这九章若真能实行,天下必为之震动。曹操会视我们为心腹大患,孙权会寝食难安,就连那些还在观望的世族豪强,也会拼死反扑。”
他顿了顿:“更怕的是我们的人,能不能理解?那些习惯了旧规矩的官吏,那些只想打仗的武将,那些只求温饱的百姓——他们愿不愿意跟着我们,走这条从来没人走过的路?”
密室安静下来。
晨光从窗缝透入,在竹简上投下细长的光斑。
“主公。”赵云忽然开口,“云是武人,不懂治国大道理。但云知道一件事:围城那三十八天,城里四万人能活下来,不是靠哪一个人的勇武,是靠所有人——将士守城、工匠造械、妇人做饭、老人孩子捡柴——每个人都做了自己能做的事。”
他看着陆炎:“这九章,云读不懂全部。但云懂‘各司其职’四个字。将士就该专心打仗,农夫就该专心种田,工匠就该专心造物。各尽其能,各得其所——这不就是主公一直想建的秩序吗?”
陆炎怔住。
他没想到,最朴素的道理,被这个重伤未愈的武将说了出来。
“子龙说得对。”鲁肃接话,翻开手中的账册,“围城期间,全城配给粮食四万三千石。若按旧制,至少会贪墨、浪费三成。但我们实行了‘按人定量、按功加减’的新法,实际耗粮只有三万一千石。省下的一万二千石,多救活了上千人。”
他抬头,眼中有了光:“这说明什么?说明只要规矩合理、执行严格,人的潜力可以超乎想象。这九章就是给全天下立规矩。”
庞统深深一揖:“主公,统写这九章时,也曾惶恐。但每写一章,就想起围城时那些事——想起王老伯在架田里说的‘种地也是正事’,想起李铁匠献出藏铁时的眼神,想起张郎中省下口粮给伤员的决定。”
他直起身,声音因激动而微颤:“这些人不懂大道理,但他们用行动告诉统:天下人想要什么?想要一个公平的机会,想要自己的努力能被看见,想要家人能活下去、活得好。而这九章,给的就是这些。”
陆炎缓缓站起,走到窗边。
窗外,天已大亮。罪己碑的凿刻声还在继续,但城中已有了别的声响——军营的晨操号角,匠营开炉的鼓风,学堂晨读的稚嫩童音
这座城,正在醒来。
以一种新的、缓慢但坚定的节奏。
“三年革新,五年生聚。”陆炎转身,目光扫过三人,“就从今日始。”
他走回案前,提笔,在一张新帛上写下八个大字:
以民为本,以法立国
“这是总纲。”陆炎说,“士元,你的九章,以此为魂。具体条款,我们逐条推敲——哪些可立即实行,哪些需缓行,哪些要修改。”
“子敬,你总领民府,先从农政、钱法、刑律三处入手。给你三个月,拿出具体条陈。”
“子龙,军府改革你来主持。重点有三:一是府兵制如何落地,二是参谋司如何运作,三是新兵训练操典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我有言在先——任何改革,不得扰民。尤其是田制改革,宁可慢,不可乱。若有官吏借改革之名盘剥百姓,斩立决。”
三人肃然:“遵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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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议持续到午时。
当细节越来越多,问题也越来越具体:
“均田制如何分田?按丁还是按户?”
“考功制何时开考?寒门无书可读怎么办?”
“军械制造归军府,但工匠家眷的户籍、田亩归民府管,若有矛盾如何协调?”
每一个问题,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利益,都需要平衡与智慧。
但没有人退缩。
因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激情——那是一种开创者的激情,一种明知艰难却偏要前行的勇气。
最后,陆炎总结:
“今日所议,为绝密。除我四人外,暂不对外公布。”
“庞统总揽新政设计,鲁肃负责内政推行,赵云主持军制改革。你们三人,每五日一会,报进展于我听。”
“另外,”他看向庞统,“你的九章,再抄两份。一份存于石室,一份随我入寝。我要时时翻看,时时警醒。”
庞统眼眶一热,深深下拜:“统必鞠躬尽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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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散去后,陆炎没有休息。
他走到棱堡顶层,俯瞰整座龙鳞城。
秋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城墙上,洒在那些修补过的伤痕上。街道上,行人渐渐多了起来——有挑着担子去架田的农人,有背着工具去匠营的工匠,有拎着药箱去医营的学徒。
他们的脚步还不快,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。
但至少,他们在走。
向着活着,向着希望,走着。
而他要做的,就是为他们铺一条更好走的路。
哪怕这条路,需要用血与火去开辟。
哪怕这条路上,满是荆棘与陷阱。
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。
有庞统这样的智者,有鲁肃这样的实干者,有赵云这样的忠勇者,还有这座城里千千万万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。
三年革新。
五年生聚。
然后为这个乱世,开一条新路。
陆炎握紧了栏杆,指节发白。
身后,罪己碑的凿刻声终于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