庞统和鲁肃离开后,陆炎在密室里独坐至四更。
他面前摊着三卷名册——将校名录、精锐营花名册、还有鲁肃昨日才整理出的“有功将士录”。烛火跳跃,将那些名字映得明灭不定,像一条条等待被点选的命。
三十个人。
需要胆大,敢在二十万敌军腹地行动。需要心细,能记住复杂的口令和路线。需要忠诚,即便被俘也绝不泄密。还需要……最好无牵无挂。
陆炎的目光在名册上游移,笔尖悬在半空,却落不下去。
第一个名字,他想到陈武。
陈武是最早跟随他的将领之一,忠勇无双,擅夜战,对曹军布防了如指掌。而且陈武是江东旧将,无家小在城中——他的妻儿早在孙权背盟时,就死在了江东军的屠刀下。
但陈武是东门主将。东门压力最大,若他走了,谁能顶替?
笔尖在“陈武”二字上悬停许久,最终移开。
第二个名字,他想到的是亲卫队长周平。
周平跟了他五年,从龙鳞城初建时就护卫左右。此人沉默寡言,却心细如发,曾多次识破刺客阴谋。更难得的是,他有过目不忘之能,庞统给的曹军口令和布防图,他看一遍就能背下。
可周平若走,谁来护卫?陆炎现在的身体状况,离不了得力亲卫。
笔尖又移开。
第三个、第四个、第五个……
每想到一个合适的人,就发现他不可或缺。每划掉一个名字,心就沉一分。
天快亮时,名册上仍是一片空白。
陆炎扔下笔,走到窗边透气。晨雾从城外漫进来,带着深秋的湿冷。城墙上的火把在雾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,守夜士兵的身影如剪影般凝固在垛口后。
他忽然想起前世的一次任务。
那次是深入敌后解救被俘战友,需要选出六名突击队员。当时他也是这样,看着名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,迟迟无法决定。因为知道,选谁,谁就可能回不来。
最后是他的老队长拍了拍他的肩,说:“别想着选‘最合适’的,选‘最该去’的。有些人,你让他去,是给他尊严。”
那时的他不懂。
现在好像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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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,陆炎去了医营。
他想看看赵云。不是为选人,只是想看看他。
赵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,正在营房外的空地上缓慢活动筋骨。晨光中,他披着单衣,动作谨慎,每一次抬臂都牵动左肩的伤,额头渗出细汗。
“兄长。”见到陆炎,他停下动作。
“伤怎么样了?”陆炎问。
“好多了。”赵云笑了笑,但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虚弱,“张郎中说,再养十天半月,或可提轻物。”
陆炎看着他苍白的脸,那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他本想说:如果有一个任务,九死一生,但若成了可解围城之危,你可愿去?
但他问不出口。
因为知道赵云一定会去。哪怕只剩一口气,也会去。
而这正是他不能选赵云的原因——不是不信任,是舍不得。这座城已经流了太多血,他不能再让这个为他挡过箭的兄弟去赴死。
“兄长有心事?”赵云敏锐地察觉。
陆炎摇头:“只是来看看你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若有一天……我是说若有一天,城破了,你不要死守。带着还能走的人,从西门水门乘船走,沿淮水南下,或许……”
“兄长。”赵云打断他,眼神平静,“云不会走。”
“我是说如果——”
“没有如果。”赵云走到陆炎面前,一字一句,“城在,云在。城破,云亡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陆炎喉咙发紧,拍了拍他的肩,转身离去。
走出医营时,他看见张郎中正带着几个学徒整理药材。那些少年不过十五六岁,脸上还带着稚气,却已经能熟练地辨认草药、研磨药粉。
“主公。”张郎中行礼。
陆炎点头,目光扫过那些少年:“他们……家人都在城中?”
“大半是孤儿。”张郎中低声道,“战乱中失了父母,被医营收留。有些是伤兵遗孤,有些是流民孩子。”
一个瘦小的少年抬起头,怯生生地看了陆炎一眼,又迅速低下头,继续捣药。
“多大了?”陆炎问。
“十四。”张郎中代为回答,“叫阿草,是去年徐州逃难来的。父母都死在路上了,跟着流民到了龙鳞城,饿昏在医营门口,就留下了。”
陆炎看着那孩子单薄的背影,忽然问:“若让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,可能回不来,他愿不愿意?”
张郎中怔住,良久,缓缓摇头:“主公,他还是个孩子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陆炎轻声道,“我只是……随便问问。”
他转身离开,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。
连孩子都要考虑进去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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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陆炎登上东门城墙。
陈武正在巡视防务,见陆炎来,快步迎上:“主公,您怎么上来了?此地危险。”
“来看看。”陆炎走到垛口边,望向城外。
曹军的营寨又往前推了半里,已经能看清营中走动的人影。投石机被重新架起,这一次,它们对准的是城墙中段——那是相对薄弱的位置。
“曹军今日有何异动?”陆炎问。
“探马来报,曹操从许都调来了‘虎豹骑’一部,约三千人。”陈武脸色凝重,“这支骑兵是曹军精锐中的精锐,擅长突袭破阵。若他们参战,城墙压力会大增。”
陆炎沉默。
庞统的计划必须在虎豹骑到位前执行。否则,即便打通西门,也逃不过骑兵追击。
“陈武,”他忽然开口,“若我让你去做一件事,可能回不来,但若成了,可救全城。你愿不愿去?”
陈武几乎没有犹豫:“末将愿往。”
“不问是什么事?”
“主公让末将去,末将就去。”陈武说得干脆,“这三年,末将跟着主公,从龙鳞城一路打到汝南,又从汝南败退回来。末将这条命,早就交给主公了。”
陆炎看着他脸上那道新添的刀疤,忽然问:“你恨我吗?”
陈武一愣。
“如果不是我执意西进,如果不是我轻敌冒进,你不会失去那些兄弟,龙鳞城也不会陷入绝境。”陆炎说得很平静,像在陈述别人的事,“你该恨我的。”
陈武沉默了。风吹过城墙,扬起他鬓角的灰发。
许久,他才开口:“末将恨过。”
他望向城外,目光悠远:“恨主公不听劝,恨那些兄弟白死了,恨自己为什么还要跟着主公。特别是退守龙鳞城那几天,末将每晚都梦见死去的弟兄,他们问:陈武,你还要跟那个昏主到什么时候?”
陆炎静静听着。
“但后来,”陈武转过头,眼中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,“末将看见主公变了。看见主公向庞先生、鲁先生认错,看见主公跟我们一起啃硬饼,看见主公把口粮省给伤员。”
他顿了顿:“末将就在想,人都会错,重要的是知错能改。而一个肯认错、肯改过的主公,值得再跟一次。”
陆炎的眼眶发热。
“所以主公,”陈武抱拳,“无论什么事,末将愿往。这不是尽忠,是……还愿。还一个让末将觉得‘跟对了人’的愿。”
陆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,什么也没说,转身下了城墙。
他心里有了第一个人选。
但不是陈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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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陆炎回到棱堡,召来了周平。
这个沉默的亲卫队长站在他面前,背脊挺直如松。五年了,陆炎几乎没见过他笑,也没见过他慌。永远是这样,沉稳,可靠,像他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环首刀。
“周平,”陆炎开门见山,“我需要三十个人,执行一项绝密任务。任务内容现在不能说,只能说:九死一生。你愿带队吗?”
周平眼睛都没眨:“属下愿往。”
“不问任务细节?”
“主公让属下问,属下才问。”
陆炎看着他,忽然问:“你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这是周平跟了他五年,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。
周平沉默片刻,答道:“父母早亡,有一个妹妹,嫁在汝南。城破时……应该没了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陆炎胸口一窒。
他想起来了。撤退时,汝南城破得突然,许多将领的家眷都没能带出来。周平那几日疯了一样在溃军中寻找,最后只找到妹妹的一只鞋。
“对不起。”陆炎说。
周平摇头:“乱世如此,怪不得主公。”
“若这次任务成了,我许你一件事。”陆炎看着他,“任何事。”
周平抬起眼,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:“若成了,属下想……找回妹妹的尸骨,好好安葬。”
就这么简单。
不求富贵,不求官职,只想给亲人一个安息之地。
陆炎深吸一口气:“好。我答应你。”
周平单膝跪地:“属下谢主公。何时出发?”
“三日后,子时。”陆炎扶起他,“这三十人,由你挑选。标准有三:自愿、擅夜战、最好无牵无挂。记住,必须是自愿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另外,”陆炎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——那是他贴身的信物,白玉雕龙,背面刻着一个“炎”字,“若事不可为,以此物为凭,可命沿途我军残部助你。但切记——绝不可落入曹军之手。”
周平郑重接过,贴身藏好:“属下在,玉佩在。属下亡,玉佩毁。”
陆炎点点头,挥了挥手。
周平退下后,密室又恢复了寂静。
陆炎坐在黑暗中,听着自己的心跳。
三十个人,现在有了第一个。
还有二十九个。
而每选一个,都像是在心上剜一刀。
因为他知道,这些名字一旦写下,就可能是永别。
窗外,夜幕降临。
城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,每一盏都是一个家,一个人,一段不甘就此终结的人生。
而他要从这些人生中,选出三十段,去赌那一成生机。
笔终于落下。
在空白的竹简上,他写下第一个名字:
周平。
字迹很重,几乎划破竹面。
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