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城第三十八天,深夜。
棱堡最顶层的密室中,灯火只点了一盏。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,陆炎、庞统、鲁肃三人围桌而坐,桌上铺着一张极为详尽的龙鳞城周边地形图。
这张图是庞统耗时半月、根据历年斥候探查记录和俘虏口供综合绘制的。上面不仅标注了山川河流、营寨关隘,还用朱砂密密麻麻记着曹军各部的换防时间、粮道路线、水源位置,甚至还有几位主要将领的习惯——夏侯惇每日辰时必巡东营,曹仁戍时准时升帐议事,张辽喜欢夜半突查哨岗。
“主公请看。”庞统的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虚线移动,“此乃淮水旧河道,三十年前改道后干涸,现为荒滩。但地下暗流未绝,每逢大雨仍有渗水。曹军在此处——”他点向城外西北十里一个位置,“设有一座临时水寨,供前锋部队取水。”
陆炎凝神细看。那位置在曹军大营侧后方,看似不起眼,但若从龙鳞城北门潜出,沿山坳潜行,确有可能抵达。
“水寨守军多少?”
“常驻约五百,多为老弱辅兵。”庞统又从袖中取出一卷更小的绢图,展开,“这是三日前,斥候冒死从城外带回的最新布防。水寨东南角有一处木栅,因地面湿软,栅柱埋深不足,已现倾斜。此处守备最疏。”
鲁肃皱眉:“士元之意是……袭扰水寨?即便得手,不过杀几百辅兵,烧几座水车,于大局何益?”
“非为袭扰。”庞统摇头,手指移向水寨后方,“水寨往西五里,便是曹军屯粮之所——‘积谷台’。”
陆炎和鲁肃俱是一震。
“积谷台”他们都知道。那是曹操为此次围城特设的巨型粮仓,位于三军交汇处,有重兵把守,据说存粮足够二十万大军三月之用。
庞统继续道:“积谷台守军八千,守将乃曹操族侄曹安民。此人好酒,每夜必饮,且有一习惯——喜在水寨旁一处土坡上设帐独酌,谓‘临水观月,方得酒趣’。”
他抬起眼,烛火在他眼中跳动:“若我们能擒获曹安民,以其为质,或可逼开一条路。”
密室陷入死寂。
窗外传来遥远的梆子声——已是三更。
许久,陆炎才缓缓道:“此计有三难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其一,如何出城?四门封锁,飞鸟难渡,数十人队伍如何潜出而不被发觉?其二,如何接近曹安民?即便擒获,如何带回?其三——”陆炎盯着庞统,“即便一切顺利,曹操会为一个族侄,放弃围城?”
庞统似乎早料到这些问题,不慌不忙,从怀中又取出一物。
那是一枚铜牌,半个巴掌大小,边缘磨损,正面刻着“曹”字,背面有编号。
“此乃曹军传令兵腰牌。”庞统将铜牌放在地图上,“七日前,曹军一支斥候小队与我军夜巡队遭遇,全军覆没。我从尸体上搜得此牌,共十二枚。编号相连,应是同一批次。”
鲁肃恍然:“士元是想……冒充曹军传令?”
“不止。”庞统的手指在水寨和积谷台之间划了一条线,“每日子时,积谷台会派一队传令兵至水寨取明日取水令牌,两队于中途相遇,交换文书。此事已持续月余,已成定例。”
他从桌下提出一个布包,解开,里面是十余套曹军服饰,还有一面令旗。
“衣甲是从那支斥候队剥下的,稍作修补便可使用。令旗是仿制,但夜色之中,难辨真伪。”庞统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三日后,十月十七,月晦,无光。若那夜动手,可视度不足十步。”
陆炎沉思良久:“需要多少人?”
“精锐三十。需擅夜行、能搏杀、通曹军口令。另需工匠三人,携特殊器械。”庞统顿了顿,“姜离姑娘已在准备‘飞火鸢’与‘潜行索’。”
“飞火鸢?”
“一种可载火飞行的巨鸢。”庞统简略解释,“计划是:子时初,飞火鸢从城内放出,飞向曹军主营,制造混乱,吸引注意。同时,三十死士借潜行索从北墙暗处下城,冒充曹军传令队,直奔水寨。”
他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:“擒获曹安民后,兵分两路。一路押人质迂回至西门外三里处的‘鬼哭涧’,那里崖高涧深,易守难攻,可暂避追兵。另一路继续冒充曹军,趁乱接近积谷台——”
鲁肃倒吸一口凉气:“你要烧粮仓?!”
“不是烧。”庞统眼中闪过寒光,“是‘误烧’。”
他展开第三张绢图,上面画着积谷台的详细布局:“粮仓外围有三道壕沟、两层木栅,内有巡哨十二队,昼夜不息。强攻绝无可能。但若是‘曹军自己失火’呢?”
陆炎瞬间明白了:“你们冒充的传令队,可以‘传递误令’,诱使守军调动,制造混乱,再趁乱纵火?”
“正是。”庞统点头,“积谷台屯粮以草袋堆积,极易燃。一旦火起,曹军必全力救火。届时西门守军亦会分兵往援,西门防御必然空虚。”
他看向陆炎:“这便是计划的最后一环——趁西门空虚,城内主力出城突袭,一举击溃西门守军,打通一条生路。”
话音落下,密室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噼啪声。
这计划太大胆,太复杂,环环相扣,任何一环出错,全盘皆输。
鲁肃的额头已渗出冷汗:“若……若飞火鸢未能成功吸引注意?若潜行索被哨兵发现?若传令队口令不符?若擒不住曹安民?若火起后曹军不乱?若西门守军不调?若……”
他连说了七个“若”,每个都是致命的可能。
庞统静静听完,只回了一句:“子敬,还有更好的办法吗?”
鲁肃语塞。
没有。
二十一天存粮,如今只剩十七日。城墙再坚固,守军再顽强,饿着肚子打不了仗。十七天后,若围不解,城必破。
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搏一线生机。
陆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,这是他在前世思考重大决策时的习惯。嗒、嗒、嗒……每一声都像在计算概率,权衡得失。
“此计成功率几何?”他问。
庞统沉默片刻,坦诚道:“若一切顺利,三成。但若算上意外……不足一成。”
一成的生机。
九成的死路。
陆炎闭目,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:赵云重伤初愈的脸,王老伯在架田里佝偻的背影,城墙上那些士兵就着冷水啃硬饼的模样,还有那个叫阿土的少年说“誓死追随主公”时的眼神。
他们都在等一个希望。
哪怕只有一成。
“计划细节,还有谁知?”陆炎睁眼。
“除我三人外,只姜离知晓部分——她负责器械准备。执行死士尚未选定。”庞统顿了顿,“此计必须绝密。多一人知晓,多一分风险。”
陆炎点头,看向鲁肃:“子敬,你总领内政,三日内能否筹措出三十人十日之干粮?需轻便、耐存、高饱腹。”
鲁肃迅速心算:“炒米、肉脯、盐块,三十人十日之量约三百斤。挤一挤,可从将领份例中省出。”
“不挤将领。”陆炎摇头,“从我份例中扣一半,其余从库存匀。此事你亲自办,不得假手他人。”
“是。”
“士元,”陆炎转向庞统,“死士人选标准?”
“第一,自愿。第二,擅夜战搏杀。第三,通曹军口令或能速记。第四——”庞统顿了顿,“最好有家人不在城中,或……已无牵挂。”
最后这句说得很轻,却重如千钧。
因为执行此任务,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。
陆炎沉默良久:“此事我来定。”
他起身,走到窗边。窗外夜色浓稠,曹军营寨的灯火如繁星般铺到天际。这座城已经被围了三十八天,城里的每个人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,不知何时会断。
而现在,他要选出三十个人,让他们去完成一个几乎必死的任务。
只为那一成生机。
“三日后,十月十七。”陆炎背对两人,声音低沉,“若那夜事败,我会在城破前,烧掉所有粮草器械,不给曹军留一物。然后——”
他顿了顿,没有说下去。
但庞统和鲁肃都明白。
城破,主公绝不会降。
那便是最后一战。
“下去准备吧。”陆炎挥手,“记住,此事除必要之人,绝不可泄。”
两人躬身退出。
密室门合上的刹那,陆炎扶住窗棂,深深吸了口气。
肋下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,像在提醒他:时间不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