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城第三十五天,龙鳞城的城墙已经换了模样。
从城外看,它依旧是那座被战火熏黑的孤城。但只有站在城墙上的人才知道——每一块砖石后面,都藏着看不见的改变。
这些改变,始于姜离敲响匠营铁钟后的第七个黎明。
---
那天清晨,姜离带着三个木匠、两个铁匠,登上了东门最外侧的棱堡。他们背着工具袋,袋里装着连夜赶制的几件古怪物件:几截带凹槽的木轨、几个铁制的卡榫、还有几根末端带着钩子的长杆。
守这段城墙的是个姓刘的校尉,脸上有道新添的刀疤。他见姜离上来,皱眉道:“姜姑娘,此地危险,曹军投石机就指着这儿打。你们工匠营的,还是下去吧。”
姜离没接话,径直走到垛口前,蹲下身,用手丈量垛口下沿的宽度。又抬头望了望城外曹军营寨的方向,目测距离。
“刘校尉,”她起身,“昨日曹军投石机打了多少发?”
“三十七发。”校尉不假思索,“砸中城墙的十一发,造成三人死,九人伤。”
“投石间隔多久?”
“约莫一刻钟一发。最密的时候,半刻钟两发。”
姜离点头,从工具袋里取出那截带凹槽的木轨,比在垛口内侧:“若是在此处加装一道滑动轨,守军可从后方将擂石推至垛口,松卡榫即落,省去两人抬石、一人抛掷的人力。原先需三人操作的工序,一人即可完成。”
校尉眼睛一亮,但随即摇头:“擂石沉重,女子孩童推不动。”
“所以需要改造擂石。”姜离示意身后木匠抬上一块新制的“擂石”。
那石头只有寻常擂石一半大小,呈橄榄形,表面凿出数道凹槽。木匠将它放在木轨上,轻轻一推——石块顺着凹槽平滑前移,至垛口处被铁制卡榫挡住。
“轻了,杀伤力不够。”校尉摇头。
“单颗不够,就多颗。”姜离从袋中取出一个铁制网兜,“将三颗这样的擂石装入网中,一次投射。落地时网破石散,覆盖范围比单颗大石更广。且——”她顿了顿,“可事先在石上涂抹火油,投射前点燃。”
校尉蹲下身,仔细查看那网兜和擂石。网兜的编法特殊,铁环相扣,既牢固又易碎。擂石上的凹槽不仅减重,落地后还会不规则翻滚,增加杀伤。
“试过吗?”
“昨夜在匠营后院试了三十次。”姜离递过一卷记录,“最远投射距离二十五丈,覆盖范围三丈见方。若从城墙高度落下,威力足够击穿皮甲。”
校尉接过记录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据:石重、投射角度、落地分布、碎裂情况甚至还有不同地面(硬土、沙地、石板)的测试结果。
“这东西做起来费工吗?”
“一套木轨需两个木匠半日。擂石模具已开,一匠一日可出二十颗。铁网兜稍费时,但现有存货可改装百套。”姜离语速平稳,“若刘校尉允准,今日午时前,这段城墙可装好三处滑动轨,配足擂石。”
校尉起身,望向城外。晨雾中,曹军的投石机隐约可见,像蛰伏的巨兽。
“装。”他咬牙,“需要多少人手配合?”
“八个,懂木工最好。”
“我调一队老兵给你,都是跟了我十年的老兄弟,手巧。”校尉顿了顿,“但有一条——若曹军来攻,你们即刻撤下,守城是我们的活。”
姜离点头:“明白。”
---
滑动轨的安装比预想中顺利。
老兵们果然手巧,量距、打孔、固定榫卯,动作麻利精准。姜离在一旁指导,偶尔亲自上手校正角度。两个铁匠则带着学徒,在城墙下就地架起小炉,将库存的废旧铁甲熔炼,锻打铁制卡榫和网兜。
巳时三刻,第一处滑动轨安装完毕。
校尉亲自测试。他将三颗裹了浸油麻布的擂石装入铁网兜,挂在轨道末端,点燃麻布,然后松开卡榫——
网兜带着火焰划出弧线,飞出城墙,在二十余丈外的空地上炸开一片火雨。碎石飞溅,覆盖了预想中的范围。
“好!”周围的士兵忍不住喝彩。
校尉脸上终于有了笑容,但随即收敛:“别高兴太早。曹军看见了,必会调整投石机角度,专打这段。”
“所以我们需要第二项改进。”姜离从工具袋里取出另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面盾牌。
但又和寻常盾牌不同——它由三层构成:最外层是薄铁皮,中间是浸湿的泥土夹层,内层是木板。盾面呈弧形,边缘有可折叠的支架。
“这是”校尉接过盾牌,入手比寻常木盾沉,但比铁盾轻。
“防投石。”姜离演示着展开支架,“两人协作,可将盾牌斜支在垛口。外层铁皮可弹开小石块,中间湿泥能吸收冲击,内层木板防碎裂飞溅。更重要的是——”
她指向盾牌边缘几个铁环:“多面盾牌可用铁链相连,在城墙形成连续防护。即便被大石直接命中,也只损一面,不波及全线。”
,!
校尉抚摸着盾牌粗糙的表面:“湿泥会干。”
“所以需要轮换。”姜离早有预案,“每面盾牌配三块替换泥芯,由民夫定时浸水更换。盾牌本身可重复使用。”
“造一面要多久?”
“现有材料可日产二十面。若全城工匠集中制作,三日可备足东门所需。”
校尉沉默良久,忽然问:“姜姑娘,这些法子是你想的?”
姜离摇头:“是集思广益。滑动轨是老木匠赵叔提出的,他战前是造水车的。复合盾是李铁匠的主意,他见过南方防台风的屋墙。至于火油擂石”她顿了顿,“是主公巡城那夜,一个守军小伙说的——他说‘要是石头能着火砸下去,该多好’。我听见了,就记下了。”
校尉怔住。
他想起那夜主公站在垛口边,和士兵们一起喝粥的样子。想起那个叫阿土的少年,被主公调入亲卫队时泪流满面的模样。
原来,改变早已在细微处发生。
只是今日,才结成果实。
“那就做。”校尉郑重抱拳,“需要什么,尽管开口。我手下八百儿郎,除了守城,随时听调。”
---
消息传得很快。
午时未到,北门、西门的守将都派人来东门“取经”。姜离索性在匠营开了个简易的传习会——各段城墙派两名懂工匠的士兵来学,学成了回去教同袍。
匠营的空地上,一时间挤满了人。
姜离站在一堆器械中间,手里拿着炭笔,在一块木板上画图讲解。她没有华丽的辞藻,只是平实地说明原理、工序、注意事项。
“滑动轨的关键是角度,必须让擂石自然滑落,不需人力推。所以安装前要用水测仪找准坡度”
“复合盾的泥芯,要用黏土混稻草,不能只用沙土。干透了会裂,太湿了挂不住”
“还有这个——”她举起一个新物件,那是个带摇柄的铁制转盘,盘上缠着浸油麻绳,“‘惊蛰弩’上弦太费人力,用这个转盘辅助,两人即可操作,上弦时间减半。”
一个北门的老兵忍不住问:“姜姑娘,这些好东西,怎么早不拿出来?”
人群中安静下来。
姜离放下转盘,拍了拍手上的炭灰:“因为早先没人问。”
她看着这些士兵,这些工匠,这些从四面八方聚来的人:“从前,匠营只管按图纸做东西。图纸是主公、军师定的,我们照做就是。做得好不好,用着顺不顺手,没人问我们,我们也不敢说。”
“但现在不一样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主公说,要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。守城的知道哪里需要改进,打铁的知道怎么改更好用,我们匠营就负责把大家的想法,变成实在的东西。”
一个年轻工匠举手,怯生生地:“那那我有个想法,不知当不当说。”
“说。”
“曹军云梯的钩子,总是卡在垛口上,砍不断、推不开。我在想能不能在垛口下沿加装一种‘断钩器’?云梯钩子卡上来时,一拉机关,铁刃弹出,专斩钩柄。”
姜离眼睛一亮:“画出来看看。”
年轻工匠蹲下身,用炭笔在地上画起草图。周围人围拢过去,七嘴八舌地补充——
“钩柄多是硬木包铁,单面刃怕斩不断。”
“那就用双刃夹剪,像剪铁钳那样。”
“但机关要快,慢了云梯就上人了。”
“用弹簧!匠营里还有废弓弩的弓弦,拆了改弹簧!”
讨论越来越热烈。起初只是工匠和士兵,后来连路过送饭的民夫也凑过来看,有个老农甚至提议:“钩子卡住时,能不能倒滚油?俺们架田的菜油还有剩,烧滚了浇下去,比开水烫!”
姜离默默听着,迅速在木板上记录。炭笔划过木面的沙沙声,混着人群的议论声,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
原来,智慧一直都在。
只是需要有人倾听,有人汇聚,有人将其实现。
---
三日后,龙鳞城的城防已经悄然升级。
东门三段城墙装了滑动轨,配了三百颗改良擂石。北门所有垛口都加装了复合盾,湿泥芯由一队妇人专门负责浸换。西门水门处,姜离带人改进了“雷公炮”的抛射机构——用齿轮组替代人力拉拽,投射精度提高了三成。
最让曹军头疼的是那些“断钩器”。
那东西藏在垛口下,平时看不见。云梯钩子一旦卡上垛口,守军拉动绳索,两片淬火钢刃便从砖缝中弹出,“咔嚓”一声剪断钩柄。云梯失去固定,连带梯上士兵一齐后仰栽倒。
曹军连攻三次,折了十七架云梯,死伤逾百,却连一段城墙都没站稳。
第四次进攻时,他们换了策略——用投石机集中轰击一处,试图砸开缺口再架云梯。
但这次,他们遇见了复合盾。
大石砸在斜支的盾面上,外层铁皮变形,中间湿泥四溅,内层木板裂开——但盾后的城墙完好无损。更让曹军愕然的是,破损的盾牌被迅速撤下,新的盾牌立即补上,整个过程不到半刻钟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城墙上的守军甚至有余裕用改良后的“惊蛰弩”还击——上弦更快,射得更准,一轮齐射就撂倒了三十步外的曹军弓手队。
当天的攻势在申时就草草收场。
曹军撤下去时,城墙上传来守军的欢呼。那不是胜利的欢呼,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——是发现“原来我们可以做到”的惊喜,是绝境中找到出路的释然,是希望重新燃起的声音。
---
傍晚,姜离登上棱堡,向陆炎汇报成果。
陆炎的病好了些,已能下床走动。他站在沙盘前,听着姜离一桩桩汇报技术改进,脸上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。
“辛苦了。”他说。
“是大家辛苦。”姜离纠正,“滑动轨是老木匠赵叔的功劳,复合盾是李铁匠的主意,断钩器是个小学徒想的,滚油浇钩是送饭老农提的。我我只是把他们聚在一起。”
陆炎看着她。这个姑娘脸上沾着煤灰,手上满是烫伤和划痕,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“以前我总觉得,”他缓缓道,“技术是少数人的事。聪明人发明,工匠制造,其他人使用。但现在我明白了——最好的技术,是从需求中长出来的。而最懂需求的,是那些在第一线的人。”
姜离点头:“就像主公说的,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。守城的知道哪里需要改进,我们就想办法改进。这才是真正的秩序。”
陆炎走到窗前,望向城墙。暮色中,那些新装的器械轮廓依稀可见。
“庞统先生昨夜找我,”他忽然道,“说有个极冒险的计划,需要内外配合。其中关键一环,是技术。”
姜离神色一肃:“主公请吩咐。”
“计划细节还不能说。”陆炎转身,目光深沉,“但需要两样东西:一是能让少数人在夜间悄无声息出城的手段;二是能制造大规模混乱,吸引敌军注意的装置。”
姜离沉思片刻:“第一样,或许可用‘潜行索’。用浸油牛筋编成长索,末端带钩,夜间从城墙暗处垂下。攀索者穿深色衣,手足涂炭灰,或可瞒过哨探。但此索承重有限,一次最多三人。”
“第二样呢?”
“第二样”姜离走到沙盘边,指着城外曹军营寨的方向,“曹军粮草大营在此,距城墙二里。若能以某种方式,让那里起火”
“投石机打不了那么远。”
“所以不用投石机。”姜离眼中闪过光芒,“用‘飞火鸢’。”
她从怀中取出一张草图。图上画着一种大型风筝,骨架轻薄,蒙着浸过硝石的薄绢。风筝下悬着火油罐,罐口有延时引信。
“选有风的夜晚放出,飞至敌营上空,引信燃尽,火油倾泻。虽不能烧毁粮草,但足以制造混乱,吸引敌军救火。”
陆炎仔细查看草图:“能飞二里?”
“需试。但理论上可行。”姜离顿了顿,“只是放鸢者需在城外操作。风筝太大,城内放不出去。”
这意味着,执行这个计划的人,必须出城。
在二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。
陆炎沉默良久,缓缓卷起草图:“此事绝密,除我、庞统、鲁肃,以及必要的工匠,不得再让他人知晓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你需要什么?”
“十名最可靠的工匠,一处僻静的工坊,三日时间。”姜离顿了顿,“还有主公的信任。”
陆炎看着她,郑重道:“我一直信你。”
姜离躬身一礼,转身离去时,脚步比来时更坚定。
---
夜深了。
匠营深处,那间被严格看守的工坊里,灯火通明。
十个工匠——都是跟了姜离三年以上的老人——正围着一张长案,低声讨论着“飞火鸢”的细节。窗外,龙鳞城在夜色中沉睡。
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