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炎病倒的消息,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悄然传遍了龙鳞城。
起初只是几个亲兵的低语,然后是医营里彻夜不息的灯火,再后来是轮值的士兵看见张郎中披着晨露匆匆赶往棱堡的背影。
消息像水面的涟漪,一圈圈荡开,荡进每一条街巷,每一座营房,每一处工坊。
奇怪的是,预想中的恐慌没有出现。
没有骚动,没有哗然,甚至没有过多的议论。人们只是沉默地接收这个消息,然后默默地去做手头的事——该巡城的继续巡城,该打铁的还是打铁,该浇菜的依然浇菜。
但整个城的气氛,在黎明破晓的那一刻,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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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先动起来的是医营。
张郎中从棱堡回来后,召集了所有医者——算上学徒,总共三十七人。他们在医营正堂里,围着那张沾满血迹的长案,开了一个简短的会。
“主公病势沉重,旧伤复发,又加风寒入体。”张郎中的声音很平静,“但主公吩咐,此事不得声张,以免动摇军心。”
一个年轻学徒忍不住:“可若是若是主公”
“没有若是。”张郎中打断他,目光扫过所有人,“主公不会有事,这座城也不会。但我们需要做三件事。”
他竖起三根手指:“第一,从今日起,所有医者分三班轮值,确保医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。第二,现有药材重新清点分配,轻伤者多用土方草药,省下金疮药和烈酒,优先供给重伤员和主公。第三——”
他顿了顿,看向门外渐渐亮起的天色:“陈夫子的‘急护学堂’,从今日起扩招。凡城中妇人,只要手脚利落、心细胆大,皆可来学。我们要让全城一半的人,都学会最基本的止血包扎。”
“可那些妇人”有人迟疑。
“她们是母亲,是妻子,是女儿。”张郎中说,“她们比任何人都想让这座城活下去。因为城破了,她们失去的会更多。”
无人再言。
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照在每个人脸上。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军医,有战火中幸存下来的江湖郎中,有刚拿起药杵的少年学徒。
此刻,他们站在一起。
“还有,”张郎中补充,声音低了些,“我个人的那份口粮,从今日起减半。省下的,给重伤员。”
“我也减半。”
“算我一个。”
声音此起彼伏。
没有豪言壮语,只是简单的决定。但正是这些简单的决定,在黎明时分,悄然织成了一张网——一张托住这座城不至于坠落的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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匠营里,姜离在天亮时敲响了那口铁钟。
钟声沉闷,却传得很远。所有工匠——铁匠、木匠、皮匠、泥瓦匠——放下手中活计,聚到营中空地。
姜离站在一堆刚熔炼出的铁锭前,脸上沾着煤灰,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“昨夜北门敢死队焚毁曹军投石机七架。”她开口,声音不大,但每个人都听得清,“二十三人没回来。”
人群沉默。匠营里不少人的子侄、徒弟都在军中,他们懂这数字背后的意味。
“主公昨夜巡城,与守军同食,许下诸多承诺。”姜离继续说,“今晨病倒。医营说,是积劳成疾,旧伤复发。”
她顿了顿,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,展开:“这是主公病前,与我商议的‘城防改良图’。上面标注了十二处亟需加固的城墙段,八处需增设弩炮的箭楼,还有四架可投掷火油罐的改良抛车。”
图纸在晨风中微微颤动。上面线条细密,标注清晰,甚至算好了每处工程所需工时和材料。
“按正常工期,这些至少需半月。”姜离抬起眼,“但我们只有十天。十天后,曹军下一轮总攻必至。”
人群中,李铁匠走出一步:“姜姑娘直说,要我们怎么做?”
“三班轮作,昼夜不停。”姜离一字一句,“凡参与此工者,每日口粮加半张饼。完工后,所有工匠记大功一次,解围后优先分配田宅铺面。”
有人倒吸凉气。这承诺太重了。
“但我要说明白,”姜离环视众人,“这不是交易。这是赌注。赌我们能在城破前,把城墙修到足够坚固;赌主公能撑过去;赌这座城能活下来。”
李铁匠沉默片刻,转身走向熔炉:“我这一班,从此刻起到午时。谁跟我?”
十几个铁匠跟了上去。
木匠头领是个寡言的老者,他摸了摸图纸上的榫卯结构:“这活儿精细,需得眼神好。年轻人白日做,我们这些老眼昏花的,夜里来。”
泥瓦匠们已经开始和泥。
没有人讨价还价,没有人问“凭什么”。因为他们突然明白了一件事——此刻在匠营里敲打的每一锤,砌下的每一块砖,都是在为自己,为家人,为这座城里每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人,挣一条活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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架田边,王老伯天不亮就起了。
他蹑手蹑脚地走过熟睡的家人身边——老伴,儿媳,两个孙子。孙子们瘦了许多,但至少还活着。这让他觉得,自己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撑一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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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处架田,他每日要巡查三遍。哪处的菜叶黄了,哪处的土干了,哪处该施肥了,他都记在心里那本无形的账上。
今天走到西墙根那处新辟的架田时,他愣住了。
田边站着十几个妇人,有的提着水桶,有的挎着竹篮,篮里装着自家省下来的——一点灶灰,几片烂菜叶,甚至还有小孩的尿布。
“王伯,”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,丈夫在东门守城,“我们听说架田缺肥。这些您看看,能用不?”
王老伯蹲下查看。灶灰是上好的钾肥,烂菜叶沤一沤也能用。至于尿布
“娃娃的尿养菜最好。”他抬头,眼中有些湿润,“但这是你们自家”
“王伯,”妇人打断他,声音很轻,“我男人在城墙上,每日就盼着碗里能有点绿。他说,看见菜叶,就觉着这城还活着,就觉着还有盼头。”
她身后的妇人们纷纷点头。
“是啊,我家小子在医营帮忙,回来说伤员们最想喝口菜粥。”
“我爹是打铁的,手上全是伤,郎中说得吃新鲜菜才好得快。”
“王伯,您就收下吧。菜长好了,全城人都受益。”
王老伯颤巍巍站起来,朝这些妇人深深一揖:“老朽代全城人,谢过各位。”
妇人们慌忙避开,七手八脚地开始帮忙——浇水,除草,把肥料小心地撒在菜根周围。
晨光洒在这片架田上,洒在这些弯着腰的妇人背上。她们中有的曾经是富家小姐,有的是农妇,有的是商人之妻。但此刻,她们只有一个身份:想让这座城活下去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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棱堡内,陆炎在高烧的混沌中浮沉。
他时而梦见逍遥津的血战,时而梦见前世那个平凡的世界,时而又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——是赵云的声音,说“兄长,撑住”;是庞统的声音,在汇报军情;是鲁肃的声音,说“粮草已重新调配”
还有无数模糊的声音,汇成一片潮水,托着他,不让他沉下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到额上一片清凉。
勉强睁眼,看见张郎中正在为他换额上的湿巾。窗外天光大亮,已是正午。
“主公醒了?”张郎中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。
“我睡了多久”
“六个时辰。”张郎中扶他坐起,递过一碗药,“高热已退三分,但还需静养。主公若再逞强,属下只能以银针封穴,让主公睡足三日了。”
药很苦,陆炎却一口饮尽。他看向窗外:“城里如何?”
张郎中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主公自己去看看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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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炎坚持要起身。张郎中拗不过,只好找来一件厚裘为他披上,又唤来两名亲兵搀扶。
登上棱堡顶层的了望台时,已是午后。
秋日的阳光温煦地照在龙鳞城上。从这高处望去,整座城的景象尽收眼底。
东门城墙上,守军正在换防。下来的士兵没有立刻休息,而是帮着新上值的同袍检查器械、加固垛口。有人递过水囊,有人分享省下的半块饼。
北门外那片烧焦的土地上,昨夜敢死队焚毁的投石机残骸还在冒烟。但城墙缺口处,工匠们已经搭起了脚手架,正在争分夺秒地修补。敲打声、号子声,顺着风传来,竟有种奇异的节奏感。
西门水门处,两艘走舸正拖着昨夜凿沉的敌船残骸回港——那是宝贵的木材,可以修补城防器械。船上的水手赤着上身,在秋日的阳光下挥汗如雨。
城内街巷中,景象更让陆炎动容。
他看见陈夫子真的在医营外空地支起了学堂——几十个妇人围坐在一起,正跟着学徒学习包扎。她们学得认真,有些还在用碎布练习打结。
他看见匠营的烟囱日夜不息,新打制的弩箭正一捆捆运往城墙。铁匠们轮班休息时,就躺在工棚边打盹,手里还握着锤子。
他看见架田边,不止有王老伯和那些妇人,还有几个伤愈的士兵在帮忙——他们用还能动的那只手,提着水桶,一瘸一拐地浇灌。
他甚至看见,几个半大的孩子拎着小篮,沿着街巷捡拾碎木、破布——那是他们能为这座城做的“贡献”。
整座城,像一架精密的器械,每一个齿轮都在转动,每一个环节都在咬合。
没有命令,没有强迫。
只有一种自发的、沉默的、全力以赴的运转。
“主公看见了么?”张郎中轻声问。
陆炎点头,喉咙发紧。
“这不是主公一人的城了。”张郎中说,“是所有人的城。医者想救活它,匠人想加固它,农人想滋养它,妇人想守护它,就连孩子也想为它做点什么。”
他顿了顿:“因为所有人都突然明白了——城在,家在。城破,家亡。我们,是同一条船上的。”
命运共同体。
这个词,陆炎在前世听过无数次。但直到此刻,他才真正看见它的模样。
不是口号,不是理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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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东门守军省下半块饼留给重伤同袍的沉默。
是匠营里彻夜不息的炉火。
是妇人捐出孩子尿布时那句“菜长好了全城人受益”。
是这些微小、具体、却重如千钧的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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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阳西下时,陆炎回到榻上。
他依然虚弱,但眼神清明了许多。
庞统和鲁肃来禀报今日要务——粮草调配、防务调整、议堂运作每一项都井然有序。甚至比他在时,更多了几分细致周全。
“因为每个人都在想,”庞统总结道,“如果这件事做不好,会连累整座城。”
鲁肃补充:“今晨起,已有十七户人家主动献出私藏粮食——不多,总共八十三石。但这不是征用,是他们自愿。他们说,与其城破被抢,不如现在拿出来,让守城的儿郎们多吃一口。”
陆炎沉默良久,问:“今日伤亡如何?”
“战死九人,重伤二十一。”庞统报出数字,“比前三日平均数少了一半。”
“因为城墙更坚固了,因为守军精力更足了,因为”鲁肃轻声说,“因为没有人想死。每个人都想活着,看见这座城解围的那一天。”
窗外,暮色渐浓。
城墙上点起了火把,那光芒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,将整座城温柔地围在中央。
陆炎靠在榻上,听着远处传来的、这座城运转的声音——工匠的敲打,守军的口令,妇人们的低语,孩子们的奔跑。
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竟成了一首奇异的乐章。
一首关于生存,关于希望,关于“我们”的乐章。
“传令下去,”陆炎缓缓开口,“从明日起,我的口粮减半。省下的,分给伤员和工匠。”
“主公不可——”庞统急道。
“听我说完。”陆炎抬手,“不止是我。所有将领、谋士、吏员,口粮皆减一成。省下的,按功分给一线守军、工匠、医者。此事,从我开始。”
他看着两人:“我们要让所有人看见——在这座城里,付出最多的,吃得最好;贡献最大的,最受尊重。这不是施舍,是公道。”
庞统与鲁肃对视,俱是动容。
“另外,”陆炎望向窗外那片灯火,“告诉全城人:我们或许还会挨饿,还会受伤,还会死人。但只要我们还在为彼此着想,为这座城拼命——我们就还没输。”
“因为城可以破,但人心不散,希望就在。”
夜色彻底降临。
但龙鳞城里的灯火,比昨夜更亮,更密,更暖。
因为每一盏灯后面,都有一个决定与这座城共存亡的人。
而千万个这样的人,终于在此刻,结成了一个真正的命运共同体。
牢不可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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