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炎的新生宣言在城中传开的第三天,一个消息在军营里悄悄流传开来。
赵云将军醒了。
真的醒了。
不是前几次那种短暂的意识恢复,是真的睁开了眼睛,认出了人,还能喝下整碗粥。
这个消息像暗夜里的火星,在压抑许久的龙鳞城中迅速蔓延开来。
但随之而来的,是另一个消息。
赵将军要见主公。
现在就要。
医营里,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。
“将军,您不能下床!”年轻的医官几乎要跪下了,“您的伤口才刚长合,这一动,万一崩裂”
赵云靠在床头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但眼睛亮得吓人。
他身上的绷带还透着淡淡的血渍,左肩那道最深箭伤的位置,包扎得格外厚重。每一次呼吸,都能看到绷带下肌肉的细微抽搐——那是疼痛的证明。
“让开。”赵云的声音很轻,却不容置疑。
“将军!”
“我说,让开。”
医官还想说什么,旁边一位老军医拉住了他,摇了摇头。
他们太了解这位将军了。
三年来,多少次重伤,多少次生死边缘,只要醒来,第一件事永远是找主公。这份忠诚,已经刻进了骨子里。
“至少至少让我们用担架抬您去。”老军医妥协了。
赵云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。
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况。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动,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,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,连抬手都困难。
但他必须去。
必须亲眼看看主公。
必须亲耳听听主公说的那些话——那些在昏迷中隐隐约约听到的,关于秩序,关于安民,关于新生信念的话。
是真的吗?
那个曾经眼里只有霸业的主公,真的变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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棱堡外,鲁肃和庞统已经闻讯赶来,拦在了门口。
“子龙,你这是胡闹!”庞统少有的严厉,“主公昨夜巡城到三更,今早才歇下。你现在这样去,不是让他更操心吗?”
赵云躺在担架上,仰头看着两位谋士。
他的嘴唇干裂,声音嘶哑,但每个字都清晰:
“我就是不想让主公再操心,才必须去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道理?”鲁肃皱眉。
“因为我听说,”赵云顿了顿,喘了口气,“主公说他错了。说这三年来,他做的都是错的。”
庞统和鲁肃对视一眼,沉默了。
“如果主公真的这么想,”赵云继续说,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“那我现在这样,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因为我这伤,”赵云抬起还能动的右手,指了指自己的左肩,“是为他挡箭受的。如果主公真的认为过去都是错的,那他看着我,就会想起那些错,就会愧疚,就会痛苦。”
他看着两人:“你们愿意让主公一直活在愧疚里吗?”
鲁肃怔住了。
他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。
“所以我要去。”赵云说,“我要亲口告诉他:这伤,我挨得心甘情愿。这命,我交得无怨无悔。过去是对是错,那是过去的事。现在,我们得往前看。”
庞统深深看了赵云一眼,忽然侧身让开了路。
“士元?”鲁肃惊讶。
“让他去吧。”庞统轻声说,“有些话,只能他们君臣之间说。”
担架被抬进棱堡时,陆炎已经醒了。
其实他根本没睡熟,只是闭眼养神。听到外面的动静,他就坐了起来。
当看到担架上的赵云时,陆炎的心脏狠狠一缩。
三年了。
他见过赵云无数次受伤的样子——轻伤、重伤、濒死的伤。但这一次,不一样。
这一次的伤,是他亲手造成的。
如果不是他急功近利,如果不是他轻敌冒进,如果不是他
“主公。”
赵云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。
陆炎快步走过去,在担架旁蹲下,仔细看着赵云的脸。
太苍白了。
白得能看见皮肤下的青色血管。眼眶深陷,颧骨突出,整个人瘦了一圈。只有那双眼睛,还和从前一样清澈,一样坚定。
“你怎么”陆炎的声音哽住了。
“末将该死。”赵云说,“让主公担心了。”
这话像一把锤子,砸在陆炎心上。
都这时候了,这个人想的还是“让主公担心了”。
“该死的是我。”陆炎的声音很低,低到几乎听不见,“如果不是我……”
“主公。”赵云打断了他,“末将听说,主公有了新的信念。”
陆炎一怔。
“安民,兴邦,立德。”赵云一字一顿地重复,“是真的吗?”
陆炎看着他的眼睛,缓缓点头:“真的。”
“那太好了。”赵云笑了。
那是真正的笑容,从眼底透出来的,带着欣慰,带着释然,带着希望。
“这三年来,”赵云轻声说,“末将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主公,但不敢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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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问题?”
“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?”
陆炎沉默了。
这个问题,他也问过自己无数次。
“最开始,末将以为是为天下太平。”赵云继续说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后来发现不是。因为主公打的仗,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太平,是为了地盘,为了城池,为了壮大。”
“再后来,末将以为是为功成名就。但也不是。因为功成名就之后呢?还是要打,还是要杀,永远没有尽头。”
他看着陆炎:“直到前几天,末将在昏迷中,隐隐约约听到主公说的话。听到主公说,要让老农能种地,铁匠能打铁,郎中能治病。听到主公说,战争不是目的,生活才是。”
“那时末将就想,如果能亲耳听到主公说这些,该多好。”
陆炎的眼眶发热。
他握住赵云的手。
那只手冰冷,但握得很紧。
“我现在说了。”陆炎说,“安民,兴邦,立德。这就是我今后的信念。”
“那末将这伤,就值得了。”赵云说,“不是为了过去的错,是为了主公能明白这个道理。”
“子龙”
“主公不必愧疚。”赵云的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,“末将这条命,三年前就是主公的了。为主公挡箭,是末将的本分。如果这一箭能让主公看清前路,那末将愿意再挡十箭,百箭。”
陆炎的眼泪终于掉下来。
滴在两人相握的手上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说,“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,才明白这个道理。”
“不晚。”赵云摇头,“只要明白了,什么时候都不晚。”
门外,鲁肃和庞统静静地听着。
听到这里,鲁肃转身,悄悄擦了擦眼角。
庞统拍了拍他的肩。
“现在你明白了吧?”庞统轻声说,“为什么他一定要来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鲁肃说,“这不是探病,这是疗伤。”
疗陆炎心里的伤。
用最忠诚的臣子的谅解,来治愈最悔恨的主君的愧疚。
用一句“不晚”,来给过去三年的错误画上一个句号。
然后,重新开始。
棱堡内,君臣的对话还在继续。
“等这场围城解了,”陆炎说,“你有什么想做的?”
赵云想了想:“末将想回常山看看。”
“常山?”
“嗯。末将的老家。”赵云的眼神有些飘远,“已经十多年没回去了。不知道老宅还在不在,门口的枣树还结不结果。”
这个愿望,简单得让人心疼。
“好。”陆炎握紧他的手,“等解围了,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“主公说笑了。”
“不是说笑。”陆炎认真地说,“我也想看看,是什么样的水土,养出了你这样的忠义之士。”
赵云笑了,这次笑得有些腼腆。
像回到了年轻时候。
“还有,”陆炎说,“以后不要叫末将了。叫我兄长吧。”
赵云愣住了。
“这不合规矩”
“规矩是人定的。”陆炎说,“从今天起,我的规矩就是:真心待我者,我必以真心相报。你为我挡箭,为我赴死,这份情义,早已超越了君臣。”
他看着赵云:“如果你愿意,以后私下里,就叫我兄长。”
赵云的眼睛红了。
良久,他轻轻点头:“兄长。”
这一声,喊得有些生涩,有些颤抖。
但无比真挚。
担架被抬出棱堡时,天已经大亮。
阳光照在赵云脸上,给他苍白的脸色镀上了一层暖意。
“将军,现在放心了?”老军医一边检查绷带,一边问。
“放心了。”赵云闭上眼睛,嘴角带着笑,“比任何时候都放心。”
因为他看到了。
看到了主公眼里的真诚,听到了主公话里的决心。
那个曾经迷失在霸业迷途中的人,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。
而他,会一直陪着他。
走下去。
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。
赵将军见了主公,君臣执手,互诉衷肠。
主公当众认错,赵将军坦然原谅。
主公让赵将军叫兄长,赵将军真的叫了。
每一个细节,都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,变得越发清晰,越发温暖。
“听说了吗?主公哭了。”
“真的?主公那样的人也会哭?”
“对着赵将军哭的。说对不起他。”
“赵将军怎么说?”
“赵将军说,不晚。只要明白了,什么时候都不晚。”
这些话,在城墙上,在营房里,在街巷中,悄悄流传着。
没有激昂的誓言,没有宏大的许诺。
只有两个男人之间的真情流露。
但就是这份真情,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。
因为它证明了一件事:
他们的主公,真的变了。
变成了一个会认错的人,一个会流泪的人,一个会把臣子当兄弟的人。
而这样的人,值得他们用命去追随。
那天傍晚,陆炎再次登上城墙。
夕阳西下,把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看见那个老农在架田里浇水,动作认真得像在侍弄稀世珍宝。
他看见那个铁匠在改造农具,火光映红了他专注的脸。
他看见那个郎中在给孩子看病,手轻轻抚过孩子的额头。
他还看见,巡逻的士兵脚步更稳了,站岗的士兵眼睛更亮了。
一切都和昨天一样。
但又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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