庞统离开后,陆炎独自在棱堡中坐了很久。
窗外的天彻底黑了,城墙上点起了稀疏的火把。那些火光在夜风中摇曳,像是随时可能熄灭,却又顽强地燃烧着。
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。
那时他刚刚攻下龙鳞城,站在城楼上,看着脚下的城池和远处的山河。心中涌起的是无限豪情——这片土地,这些人,都将成为他争霸天下的基石。
他以为自己在开创伟业。
现在想来,那不过是一种精致的掠夺。
掠夺土地,掠夺人力,掠夺资源。把所有的一切都绑上战车,朝着一个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目标狂奔。
他从未问过那些被绑上车的人愿不愿意。
就像那个老农,他只想种地。
就像那个铁匠,他只想打铁。
就像那个郎中,他只想治病。
这些愿望多么简单,多么朴素,多么正常。
可在乱世里,正常成了奢侈。
而他还把这奢侈都剥夺了,告诉他们:现在不是种地的时候,不是打铁的时候,不是治病的时候。现在是打仗的时候,是拼命的时候,是死人然后活人踩着死人往上爬的时候。
“我错了。”
陆炎轻声说,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。
这三个字说出口时,他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。
像是压在心头三年的一块巨石,突然松动了一角。
---
深夜,鲁肃回来了。
他脸上带着疲惫,但眼睛很亮。
“安排下去了。”他说,“按主公说的,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。老农去管架田,铁匠去改良农具,郎中专治小儿病。还有那几个教书先生,我让他们在军营里开个识字班——反正现在仗打得少,闲着也是闲着。”
陆炎点点头:“他们什么反应?”
“一开始不敢相信。”鲁肃坐下,自己倒了杯水,“特别是那个老农,我让他去管架田,他跪下了,说主公这是要砍他的头吗。我解释了三次,他才信。”
陆炎苦笑。
一个简单的安排,竟然让人以为是杀头的先兆。
这三年,他把人心伤得多深?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”鲁肃喝了口水,“后来他去了。带着几个同样懂农事的人,在城里的架田转了一圈。一个时辰后回来找我,说有三处可以改进,能多收两成菜。我让他去做,他眼睛都红了。”
鲁肃顿了顿:“他说,种了一辈子地,从没想过种地也能是‘正事’。”
陆炎沉默了。
是啊,在这座被围困的城里,在生死存亡之际,种地怎么会是“正事”呢?
正事应该是守城,是杀敌,是打退外面的敌人。
但鲁肃接下来说的话,让他愣住了。
“我跟那老农说:现在全城四万人的命,一半靠守城的将士,一半靠你们这些种地的。将士保我们不被杀死,你们保我们不被饿死。你说,这算不算正事?”
陆炎抬起头:“他说什么?”
“他又跪下了。”鲁肃说,“这次没哭,就是跪着,磕了三个头。说,主公看得起,他这条老命就交给这块田了。”
房间里安静下来。
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。
许久,陆炎才说:“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。”
“因为主公想的是天下。”鲁肃说,“天下太大了,大到看不见一个个具体的人。只能看见数字——多少兵,多少粮,多少城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现在主公看见了。”鲁肃说,“看见了那个想种地的老农,看见了那个想打铁的铁匠,看见了那个想治病的郎中。天下就是这些人组成的。他们活了,天下就活了。他们死了,天下就死了。”
这话说得平淡,却让陆炎心头一震。
他突然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话:人民就是江山,江山就是人民。
那时他只觉得是口号。
现在他懂了。
是真的。
庞统是在后半夜回来的。
他带来了一个消息。
“曹军在东门外又增兵了。”他说,“看营灶的数量,至少多了五千人。”
陆炎点点头,并不意外。
围城就是这样,一点一点加压,直到守军崩溃。
“但我们这边,士气反而稳住了。”庞统说,“很奇怪。明明敌人多了,压力大了,可巡逻的士兵脚步更稳了,站岗的眼睛更亮了。”
“因为看见了希望。”鲁肃说。
“什么希望?”庞统不解,“我们还在围城里,外面是二十万大军,希望在哪里?”
鲁肃看了陆炎一眼。
陆炎说:“希望在于,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守了。”
“以前不知道吗?”
“以前也知道。”陆炎说,“但以前知道的是大道理——为主公而守,为霸业而守,为天下而守。这些道理太大了,大到普通人摸不着。”
他走到窗前,看着外面城墙上的火光:“现在他们知道了,是为自己而守。为能回去种地而守,为能回去打铁而守,为能开医馆而守。这些愿望很小,很具体,每个人都懂。”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庞统若有所思。
“所以主公今天做那些安排,不只是为了效率。”
“是为了让人看见。”陆炎说,“看见即便在绝境里,生活还在继续。种地还在继续,打铁还在继续,治病还在继续,教书还在继续。只要这些事还在继续,人就还活着。不只是肉体活着,是作为‘人’的那部分还活着。”
庞统的眼睛慢慢亮了。
他懂了。
这不是战术,不是策略,是道。
是在绝境中重建人的尊严,重建生活的意义。
当人有了尊严,有了意义,就能忍受难以忍受的苦难,创造难以想象的奇迹。
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,陆炎做了一个梦。
梦见他回到了前世。
不是作为特种兵,是作为一个普通人。每天早上挤地铁上班,晚上回家做饭,周末和朋友喝酒,抱怨房价太高,工资太低,老板太烦。
那样的生活,那时他觉得平淡,甚至平庸。
现在想来,那是一种奢侈。
一种需要无数秩序支撑才能存在的奢侈——交通的秩序,工作的秩序,市场的秩序,法律的秩序,社会的秩序。
这些秩序像空气一样,平时感觉不到,但一旦失去,人就会窒息。
而他这三年,一直在破坏秩序。
用战争破坏生产秩序,用强权破坏社会秩序,用功利破坏道德秩序。
他以为自己在建立新世界。
其实是在把世界推向更深的混乱。
梦醒了。
天还没亮,但东方已经泛起一丝微白。
陆炎坐在床上,静静地等着。
等那一丝白慢慢扩大,慢慢变亮,慢慢染红天际。
等黑暗退去,光明到来。
就像他的内心。
清晨,陆炎把所有人都叫到城墙上。
不只是将领、谋士,还有昨天那些老农、铁匠、郎中、教书先生。还有普通的士兵,轮岗下来休息的,准备上去接班的。
四万人挤不下,就分批来。
陆炎站在城门楼上,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。
他开口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。
“我知道,你们很多人恨我。”
人群安静了。
“恨我把你们带到这条绝路上。恨我让你们家破人亡。恨我让你们看不到明天。”
没有人说话,但很多人的眼神证明了这一点。
“我也恨我自己。”陆炎说,“恨我这三年来做的每一个错误决定。恨我明明有机会建立秩序,却选择了破坏。恨我明明可以让人活得更好,却把人逼上了死路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恨没有用。恨不能让我们活下去。”
“那什么有用?”下面有人喊,是个年轻士兵。
“秩序有用。”陆炎说,“一个让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的秩序。”
他看着那个士兵:“你想活着,对吧?”
士兵点头。
“你想怎么活?”
士兵愣住,然后低声说:“我我想回家,娶个媳妇,种几亩地。”
“好。”陆炎说,“那我们现在守城,就是为了让你能回家,娶媳妇,种地。”
他又看向那个老农:“您想种地,对吧?”
老农颤抖着点头。
“那我们现在种城里的架田,就是为了证明,就算在最绝望的时候,人还能种地。只要还能种地,就还有希望。”
他一个个看过去,看铁匠,看郎中,看教书先生,看每一个他能看见的人。
“你们都有想做的事。种地,打铁,治病,教书,娶媳妇,生孩子这些事很小,很普通,但这就是生活。真正的生活。”
“而我过去三年犯的最大错误,就是忘记了生活本身才是目的。我把战争当成了目的,把霸业当成了目的,把天下当成了目的。但这些都不是目的,只是手段——为了让更多人能好好生活的手段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今天,在这里,我向你们承诺:”
“如果——我是说如果——我们能度过这场劫难,如果我们能活下去”
“我会用我的余生,去建立一个秩序。一个让士农工商各安其业的秩序,一个让老人有所养、孩子有所教的秩序,一个让每个人都有希望、有尊严的秩序。”
“这个秩序,不为我的霸业,不为我的功名,只为你们——为每一个想好好生活的人。”
人群寂静。
然后,那个老农第一个跪下。
接着是铁匠,是郎中,是教书先生。
然后是士兵,是军官,是所有人。
不是跪拜,是承诺。
承诺与这个人一起,去建立那个秩序。
那个让他们能好好活着的秩序。
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