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大清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夏夜,四九城的胡同闷热得象个蒸笼。
十岁的小叔何洪涛蹲在门坎上,手里拿着本破旧的《汤头歌诀》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梦里的小叔抬起头,那双眼睛清澈得吓人,象是能看透人心。
他说:“大清,贾贵要倒楣了。”
梦里的何大清还是三十出头的壮年,他摆摆手:“小孩子家家的,胡说什么!”
可小叔就那么看着他,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悲泯:“你会后悔的。柱子会断腿,雨水会饿出胃病,你会象个丧家犬一样在保定给人拉帮套。等你回来,一切都晚了。”
何大清想争辩,想说自己不会那么混帐,可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小叔站起身,拍拍裤子上的土,转身往屋里走。
走到门口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,那眼神冷得象腊月的冰:“何大清,你这一生,就是个笑话。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何大清在梦里挣扎著,想抓住什么,可手抬不起来。
“小叔……小叔我错了……我真的知道错了……”他在梦里呜咽起来,眼泪糊了一脸。
然后他就惊醒了。
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服,背心冰凉地贴在身上。
牢房里昏暗的光线从门上的小窗透进来,勉强能看清周围的轮廓。
同屋的犯人都在熟睡,鼾声此起彼伏。
阎阜贵在隔壁铺位上蜷缩着,偶尔发出几声含混的梦呓,喊着“解旷”的名字。
何大清喘着粗气,抬手抹了把脸——全是汗,还有梦里流出来的泪。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咚咚咚地象要撞碎肋骨蹦出来。
他撑着床板坐起身,囚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,很不舒服。
这拘留所的夏夜闷热潮湿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汗臭、霉味和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。
他咽了口唾沫,喉咙干得发疼,想下床去找点水喝。
就在他转过头,准备摸索着爬下上铺时——
整个人僵住了。
牢房门口,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。
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昏黄光线,何大清看清了那张脸。
冷硬的面部线条,锐利的眼睛,紧抿的嘴唇。穿着熨烫整齐的58式藏蓝色警服,肩章在昏暗里泛着冷硬的光泽。
是何洪涛。
小叔。
何大清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象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天灵盖。
他下意识地往后缩,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“小……小叔……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。
心脏跳得更快了,快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。
冷汗又一次涌出来,顺着额角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刺得生疼。
他手忙脚乱地用囚服袖子去擦,可袖子早就被汗浸透了,越擦越湿。
何洪涛就站在那儿,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那双眼睛在昏暗里象是两把冰锥,直直扎进何大清心里。
何大清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,血液都不流了。
他想起来梦里小叔说的那些话——“你会后悔的”、“你这一生就是个笑话”。
是啊,他现在不就活成个笑话了吗?
蹲在拘留所里,象个丧家犬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我没有……”何大清语无伦次,想解释自己刚才的梦话,可舌头象是打了结,一个字都说不清楚。
他只能拼命摇头,汗水甩得到处都是。
何洪涛终于动了。
他往前走了两步,停在何大清的铺位前。
这个距离,何大清能清楚看见小叔脸上的表情——没有愤怒,没有厌恶,甚至没什么情绪,就是平静,冷得吓人的平静。
“做噩梦了?”何洪涛开口,声音不高,但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淅。
何大清拼命点头,又赶紧摇头,最后只能僵硬地卡在那儿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没……没有……我就是……就是有点热……”
他又抬手擦汗,这次是手背,可手背也在抖,擦了半天,额头的汗越擦越多。
同屋的犯人被吵醒了几个,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看见门口站着的公安,又看见何大清那副吓破胆的样子,都识趣地翻个身,假装还在睡。
何洪涛的目光在牢房里扫了一圈,最后又落回何大清身上。
何大清只觉得那眼神象x光,把自己从里到外都照透了。
他想躲,可没地方躲。上
铺就这么大点地方,背后是墙,前面是小叔,他象个被堵在死胡同里的老鼠。
“下来。”何洪涛说。
两个字,不容置疑。
何大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上铺下来的。
脚踩到地面时腿一软,差点跪下去,他赶紧扶住床架,这才站稳。
囚服裤子被汗水浸湿了大腿内侧,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,很不舒服。
他低着头,不敢看何洪涛,只盯着自己那双破布鞋的鞋尖。
鞋面上沾满了污垢,左脚鞋帮还裂了个口子,露出里面脏兮兮的脚趾。
“跟我出来。”何洪涛转身往外走。
何大清赶紧跟上,脚步跟跄。
经过阎阜贵的铺位时,他瞥见阎阜贵正睁着眼,眼神复杂地看着他,有羡慕,有嫉妒,还有一丝幸灾乐祸——看吧,你小叔来了,可未必是好事。
牢房门开着,走廊里的灯光更亮些,但也只是昏黄。
何洪涛走在前面,背影挺拔,脚步沉稳。
何大清跟在后面,佝偻着腰,象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他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小叔为什么突然来?
是来接他出去的?
还是……因为他之前跟白寡妇那几个哥哥打架的事?
不对,那事儿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?
白家兄弟被抓,他也做了笔录……
走到走廊尽头,何洪涛推开一扇门,是间简陋的提审室。
一张桌子,两把椅子,墙上贴着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”的标语。
窗户很高,装着铁栏杆,外面是漆黑的夜。
“坐。”何洪涛在桌子一侧坐下。
何大清哆哆嗦嗦地在对面坐下,双手放在膝盖上,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。
囚服袖子短了一截,露出手腕上因为之前打架留下的淤青,已经淡了,但还能看见。
何洪涛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沉默象一座山,压得何大清喘不过气。
他又开始冒汗,额头、脖子、后背,汗水一层层地往外渗。
他不敢擦,只能任由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囚服前襟上,洇出深色的水渍。
“小……小叔,”他终于忍不住,开口打破沉默,声音还是抖的,
“您……您怎么来了?是……是不是柱子手术的事儿?还是雨水……”
“贾东旭死了。”何洪涛打断他,声音平淡得象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何大清愣住了。
贾东旭……死了?
他脑子里闪过昨天放风时看到的画面——贾东旭被赵虎拖着走,左腿扭曲地拖在地上,脸上没有一点生气。
“怎么……怎么死的?”何大清听见自己问,声音干涩。
“上吊。”何洪涛说,“用赵虎拴他的那根麻绳,系在上铺铁架上。等赵虎上厕所回来,人已经凉了。”
何大清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又翻涌上来——不是同情,不是痛快,就是……空。
像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。
“你梦见他了?”何洪涛忽然问。
何大清猛地抬头:“没……没有!我梦见的是您!真的!我梦见您小时候,蹲在门坎上……”
他说到一半停住了,因为看见何洪涛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、近乎讥讽的弧度。
“梦见我骂你是个笑话?”何洪涛说。
何大清脸色煞白。
小叔怎么知道?他刚才说梦话了吗?说了多少?还说了什么?
冷汗又一次涌出来,这次是冰凉的,顺着脊椎往下淌。
他觉得自己象个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的犯人,所有秘密、所有不堪,都暴露在小叔面前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”他想辩解,可舌头又打结了。
何洪涛靠回椅背,双手交叉放在桌上,那是个很放松的姿势,可眼神依旧锐利。
“何大清,”他开口,每个字都象冰碴子,“我本来今天来,是想把你弄出去的。”
何大清眼睛猛地睁大。
弄出去?离开这个鬼地方?回四合院?去见柱子,见雨水?
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,可还没等他笑出来,何洪涛下一句话就把他打回了地狱:
“但现在我改主意了。”
何大清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。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。
何洪涛盯着他,看了很久,久到何大清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。
然后,何洪涛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:
“因为我发现,你跑到这拘留所里,当起圣母婊来了。”
圣母婊?
何大清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他听不懂这个词,但从小叔的语气里,他听出了极致的鄙夷和嘲讽。
“看见贾东旭被欺负,你心里难受了?”何洪涛继续说,语气越来越冷,
“看见他死了,你觉得他可怜了?何大清,你他妈是不是忘了,贾东旭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?”
“他抢雨水的罐头,他眼睁睁看着贾张氏和易中海把傻柱往死里坑,他吸着傻柱的血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!现在他死了,你在这儿悲天悯人?”
何洪涛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象鞭子,狠狠抽在何大清脸上。
“你配吗?何大清,你问问你自己,你配可怜别人吗?你抛妻弃子八年,你给寡妇拉帮套,你把亲生的儿女扔给易中海那种畜生!要不是我回来,傻柱现在可能已经饿死在院子里了,雨水那胃病再拖两年,命都没了!”
何大清浑身发抖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。
他想说不是这样的,他想说自己知道错了,可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,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“你以为你蹲了几天拘留所,挨了几顿打,就是赎罪了?”何洪涛冷笑,
“你他妈的就是在自我感动!看见别人比你惨,你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坏了?何大清,我告诉你,你这辈子干的混帐事,蹲十年大牢都洗不干净!”
何洪涛站起身,走到窗边,背对着何大清。
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。
“本来我想着,柱子要手术了,你毕竟是他爹,让你出去看看,或许能让他有点求生欲。”
何洪涛的声音从窗口传来,平静了些,但依旧冰冷,
“但现在我觉得,没必要了。你就继续在这儿待着吧,好好看看这些人的下场,好好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。”
何大清瘫在椅子上,眼泪模糊了视线。
他想起了贾东旭那张空洞的脸,想起了赵虎残忍的笑,想起了那根挂在铁架上的麻绳。
是啊,他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?
他自己不就是个混帐吗?
何洪涛说完那句“好好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”,牢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何大清瘫在椅子上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囚服前襟湿了一大片,整个人象是被抽干了精气神。他嘴唇哆嗦着,想说点什么,可喉咙里象是堵了团棉花,只能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抽气声。
就在他以为小叔会就这样转身离开,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冰冷的提审室里继续反省时——
何洪涛猛地转过身!
动作快得象头被激怒的豹子!
他两步跨到何大清面前,在何大清还没反应过来之前,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!
不是轻轻揪,是用拧的!顺时针拧了大半圈!
“嗷——!!!”
何大清疼得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嘴里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!
他下意识地想护住耳朵,可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——不敢碰小叔的手,只能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,象个溺水的人。
“疼疼疼……小叔您轻点……轻点……”何大清龇牙咧嘴,半边脸都被扯歪了,只能歪着头,顺着何洪涛的手劲半站起身,姿势滑稽得象只被拎着耳朵的兔子。
何洪涛不但没松手,反而又加了一把劲,把何大清整个人扯得离自己更近了些。
“何大清啊何大清,”何洪涛凑到他耳边,声音压得低低的,每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火气,“我今儿算是真开眼了!你他妈是不是在这牢里待了几天,吃饱了没事干,开始琢磨起当菩萨了?啊?!”
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,照着何大清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!
“啪!”
清脆响亮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