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、寒、湿三气杂至，合而为痹。
痹症往往在膝腿关节出现，患者大多膝部肿大而腿胫消瘦，如鹤腿一般，故称作“鹤膝风”。
而周貌父亲的痹症又极度严重。
不仅出现在腿上，更是蔓延到了整条脊柱，以及肩膀手臂。
即便穿着衣衫，也能看到周父佝偻成团的脊背上，一块块肿胀成小儿拳头大的脊椎骨扭曲错列着。
灰白的皮肤永远散发着一种不同于便溺的秽臭异味，倒是在周氏的勤勉照料下没有生出大片的褥疮。
但这具躯壳仍旧是沼泽泥塘里捞出来的一串烂木头。
只是看到、嗅到，就会在脑海中明白什么是腐败、畸变、朽烂……
“貌儿啊……”
周父继续努力地呼唤儿子，声音终于大了几分。
床榻脚，周貌两指捏着褥子胡乱裹起来扔到远处，几步冲到窗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。
听到呼唤，他小心翼翼地回到床边，努力不碰到父亲。
“为父的身子……嗯，那个，对不住你。”
周父曾是个体面的私塾先生，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，在儿子面前被嫌恶得象待清扫的旱厕。
着实觉得羞臊。
周貌敷衍地牵动嘴角，扯了几句“为子至孝，自当如此”的话，只想快点逃离这间屋子。
“儿啊，为父是，真的是受不住啦……这痹症，痛啊，痛如掣刺！你看看爹的手，还有这嘴，这都是我疼的实在忍不了了硬啃成这样的啊……”
“我曾以为痛这东西，若是时日久了总能习惯罢？可这么多年了，这骨髓里生出来的磔痛根本没个边儿，没有尽头的愈来愈烈。”
周貌望着父亲如此痛苦，心生恻隐，终于握住那只挣扎着举起，布满结痂和溃烂腐肉的手，目光悲戚。
“为父求你，想求你……放过我罢？寻个法子，给爹个痛快？哪怕，哪怕不再给爹吃食，任爹生灭也好啊……”
“什么！”
周貌猛地甩开手，脸色唰的阴冷下来。
“爹，您还记得自小是如何教导孩儿的？万般皆下品，唯有读书高！不读书，不得功名，那就是虫豸！是贱民！是…是…”
“圣贤书里什么最重要？孝，孝啊！我有生以来学的第一个字啊，您忘了为这个孝字，反复打烂了我多少次屁股？多少天不许吃不许睡？”
“现在，现在您要儿子置孝道于不顾？你死了轻巧，我的名声怎么办？功名又怎么考？你说，你说啊！”
青筋如蚯蚓般从周貌的脖颈爬上额角，突突地乱跳。
一张脸涨得青紫，吼得唾沫飞溅，站起身，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。
周父长叹一声闭上眼，眼角无声地淌下热流，冲开一块块硬结的黄白眼眵。
半晌。
周貌脸上的狠厉阴翳陡然一变，挂上副恳切讨好的笑容，趴跪在床边轻柔细语道：
“父亲，儿子近来读书确有所得，遍览各朝孝铭孝行的书籍，千百年来凡孝道卓越者皆遇种种天赐神异，您若成全了儿子的孝名，说不定一夜间就能病痛全消哩！”
“您这辈子不就盼着咱们周家能重现祖上光荣，再出一位官身老爷么？不过是些许病痛罢了，能与您一生的夙愿，儿子的前途功名相比吗？”
周父睁开眼睛，努力试图挺直脊背抬起头，骨头嘎嘎作响，双目赤红的瞪着周貌：
“好……好！我儿说得对，说得对……咱们周家得当官，得走出这片贱役贱民才住的破坊，祖宗曾是住过皇城的，那里是神仙样的居所，咱们得回去，得回去……”
周父渐渐沉浸在某种精神的幻梦中，身体又缩成一团，周貌见已安抚住父亲，疾步出了房间。
时辰已经到了亥时，周貌幼子周金屋早已睡下。
周貌站在院中良久不动，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。
直到冷得脚发麻，终于一步步蹭向儿子熟睡的屋子窗边，影廓被月光打在窗纸上，遮住了周金屋的脸。
“得是儿子……女子无用，女子不诚……得是儿子，得用儿子。”
……
李砍离家后，先做了回夜半的“飞贼”。
他没有直接向城门而去，而是奔到刑部衙门外，身子一拔，跃过丈高的围墙，坦然自若的进了差役休憩的班房。
在班房屋梁靠边角的缝隙里，取出一小块蓝色的方帕。
里面包着串不方不圆的黄白珠子。
李砍揭开手帕看了看，思忖片刻后又放了回去，这才出了衙门向城外而去。
自从第一次见过苟寿，老缝尸人建议他不要将本密宗的东西带在身上或家里，李砍就把这串佛珠藏在了刑部。
若真有什么邪祟或招来恶事，堂堂官府衙门总该镇得住吧？
倒是从此之后再没见有极乐寺的比丘出现。
李砍盘算这次去皇城当差回来后，武夫的命境应有所进展，到时三条艺道在身，该有本钱去探探那座本密佛寺了。
凭着候命官的令牌连夜出了城，李砍辨明方向，抬脚就冲了出去，兔起鹘落间在地上留下两个寸深的凹坑。
夜半的官道无人，即便经过零星的驿站，也早都灭了灯火。
这个时代的夜晚，月光与星光显得很亮，铺在大地上像蒙了一层氤氲的纱。
从极高处向下望去，一道黑影疾驰着穿梭而过，仿佛裁刀劈开了光纱。
李砍紧扣“动”字握固印，有意先压抑着气血的升腾散溢。
《息休精华固握术》与《武柳真意观照诀》两相对照学习，他尝试先用前者握固的印诀尽可能封堵精气流散。
然后当实在控制不住时放开，更能明显地暴露身体“蛀漏”的窍穴。
一炷香的时间，千里跂踵靴将李砍奔跑的速度加快到极致。
双腿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自己，像被架上一座疯狂转动的机器，脏腑变得越来越烫，体温急剧升高。
若是在白日，则能看到他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赤红的状态。
一个多时辰，奔行近千里，在官道上往返了外城与皇城两个来回。
李砍觉得自己此刻象一只人形的“高压锅”。
肌肉筋骨的疯狂运动迫使心脏剧烈的跳动，脏腑的热量无处宣泄，直烧得血液都要沸腾。
终于，“锅盖”再也压制不住，一道滚烫的气柱直冲而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