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哈?”
李砍回过神,见柯丑石三人如此激动,一时有些茫然。
反倒是苟老爷子阴恻恻的笑了笑,道:
“不当事,弄死你们仨好好炮制,照样能走能言,除了宋小子恐怕没人看得出端倪,你们这些候命官太过没用,留着作甚?如此办差,怪不得连我儿的尸身都寻不回来!”
听到苟寿的话,再想想被缝制成僵尸的苟家儿媳,这一家出的事情想必不简单。
柯丑石的话倒真是提醒了李砍。
他认真思虑半晌,但前后牵扯的痕迹太多,李家与苟家在玉京多年,都不是混不吝的光棍。
武夫一途向上走的路太窄,而且法家之道也需要在官府行事作为才能修行,这两条路都离不了这身锦衣。
“案子情况你们也听到了,我出个法子,咱们各自把自家命枭唤来,说清前后,以宋命枭的本事也可以再问问三个死掉的人,你们——”
“不必!”
柯丑石忽然打断道:“我们认栽,这案子不管了,随你收拾。”
他神色有些慌张,似乎有些抗拒被杨知至知道这件事。
李砍点点头,问苟寿要了笔墨,将案子起因等情况写了清楚,又让柯丑石三人看过后都签了名姓。
更在他的坚定下,逼三人涂按了手印,这才解了另两个的锁链。
他们搀扶着柯丑石慢慢走向外头的马车,李砍尾随在后。
驾龙车的车夫看到自己拉来的三个候命官都受了伤,也只是多瞥了两眼,没有半分其馀的动作。
就象李砍第一次见的那位车夫,仿佛他们都与这架四轮大车和八尺龙驹合为一体,只管做御车的事情,别的都与他们无关。
夕阳一点点的滑下,大雨过后,坑洼的路面都被水填平,暖红色的阳光斜斜的打过来,无数面橙红的镜子嵌在大地上。
柯丑石佝偻着身子,被缓缓搀扶着走向马车,他的脸被水镜照到,原本歪斜的下巴被打断又重新缝合摆正,模样竟颇为面善顺眼。
他望着自己映照在水洼中的脸,一时呆住了。
“我说过,苟老爷子能帮你的大忙。”李砍道。
苟寿定然是厌恨柯丑石几人的,但老爷子是个讲究的手艺人,柯丑石的脸缝合的很好,甚至面上都没有缝线的痕迹。
李砍走到柯丑石面前,站的很近,轻声道:
“从一开始,你就没打算破什么案子吧?”
柯丑石抬起脸,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自己端正了相貌后的复杂情绪中。
他没有回答,三人默默的上车,向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义庄内。
苟不厌安静的趴在母亲的尸身旁,极小心温柔的整理着母亲今天被打坏的部位,一点点将破烂的皮肉贴合缝制回去。
手艺已经不比他的爷爷差了。
苟寿坐在一旁,像棵早被斩断的朽木,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,只是默然的望着孙子。
望的久了,朽木就象浸在水里,还能再发了枝芽。
见李砍回来,苟寿深深吸了口气,道:
“你爹提了多次,让我卖了这块地和义庄子搬去延庆坊同住,也好相互有个照应,我一直尤豫,总觉得苟家的祖业在这,还不至于到那份上,现在……唉!”
苟老爷子似乎不想当着孙儿的面说太多,起身与李砍出了屋,继续道:
“缝尸人的一命叫二皮匠,二命则是殓魂师,懂得如何保存和改造尸体,并能用阴针线操纵自如,凡是有几分良知的殓魂师都明白,冤死的尸身该被安葬……”
“但我,实在不忍心让这孩子一下子爹和娘都没了……”
李砍听着苟寿的讲述,得知在两年前他的儿子苟连和妻子苟蒋氏被请去皇城,为客人整理尸身。
可这一去,两人都没了音信,再没回来。
苟寿寻了宋终帮忙,一番追查之下,只找回了苟氏的尸首,并通过某种阴门神通得知儿子苟连也已经身死。
但苟家夫妻到底遭遇了什么,苟连的尸体又在哪里,连宋终穷极所能也没有破案。
李砍想到宋终曾特意叮嘱过他,要留意命境者失踪的案子,并且这样的事情自昭武十五年便有了迹象。
而两年前,正是命境者失踪案开始愈发频繁的时候。
……
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很沉很黏,挖出六个埋棺的墓坑并不容易,好在李砍体魄非常,六个坑挖得又快又深。
苟老爷子问过李砍的来意后,帮石莱村哑巴五口将头缝回,又痛快的收下了顺子。
只说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,一定是能吃这口饭的。
最后挑拣了铺子里六口好的棺椁送与李砍。
老爷子说反正这庄子就要关了卖了,那么多烂棺材,留着可能都得劈了当柴烧。
义庄外不远的丘陵脚下,李砍寻了大石头,用刀劈出两块石碑。
一个写着柏银县石莱村哑巴五口,还有一个是苟连的衣冠冢和内人苟蒋氏的合葬墓碑。
苟不厌一直在母亲的墓上忙活,小小的身子趴在大大的坟包上,爬上爬下的用手一点点将土拍平拍实。
嘴里念着“娘是爱干净的”,“得再齐整些娘才喜欢”……
苟老爷子有些见不得这幅情景,佝偻着身子先回了义庄,李砍陪着苟不厌一直忙到日头落尽,小缝尸人才终于满意。
任凭衣裳被大片的厚泥扯的往下坠,一张小脸糊成泥面。
“阿爷……真是小看我,我也是个缝尸匠啊,哪里看不出娘亲早已经没了呢……”
两行热流在脸上冲开两道白生生的印子,苟不厌在父母的墓前磕完头站在李砍身边。
天上又开始飘起雨花。
“李大哥,我感觉胸口好疼,为什么会疼,这和皮肉的伤痛哪个更疼呢……会疼一辈子么?”
李砍不知道该怎么向一个七八岁孩子回答这样的问题,只能靠得离苟不厌更近些,温热的大手摸了摸冰凉的小脸。
“亲人的离去一开始就象昨夜那场大雨,打的你措手不及。雨终究会停的,可我们一生都躲不开那场雨后的潮湿……”
“你还是个孩子,会过去的,至少不会那么疼的。”
苟不厌的右手牵住李砍的小指与无名指,左手揉了把脸,将泪与泥甩回雨里,道:
“李大哥,我已经没有爹娘,不是孩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