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部用来暂时停尸的房间里。
宋终依次捧起哑巴五口的断颅,以额相贴,最后轻轻放下那个女人的头,长吁口气。
“石莱村被屠灭,与这五个哑巴没半点干系……”
李砍猜的出这结果,但迫切的想知道石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,能让一个村子八十馀户人一夜身死,却独留五个哑巴活了下来。
“可是有歹人屠村?地方官又看这五个哑巴口不能言,于是栽赃在其身上?或者……屠村一事本就与柏银县尊有关?”
宋终摇了摇头,在死人周围他更加自然放松,变得显著健谈起来。
“村民俱是疯癫自戕,或相互杀戮而死,甚至这五个哑巴都没能拦住自己的女人、丈夫自杀,村子里没有遇上大队的土匪歹人,也没有官军……”
“竟然是这样……可柏银县尊为何不如实上报朝廷,请候命司来处理这样的诡异案件,却硬塞在五个口不能言的幸存者身上?”
李砍奇怪道。
“哼,不上报,无非是不想有人去那个县里,看到些什么。”
宋终缓缓闭上眼,仔细回忆起刚才通幽问灵后在五人意识中所见种种,似乎只有那个背着木匣离开村子的身影,可能会是突破点。
“这件案子我会着京畿外的暗子先去探探,随后应当会遣行走查办,你做好准备,到时正该落在你肩上,至于那个叫项顺安的孩子。”
宋终神色和缓下来,道:
“有了元侯的口谕,他的罪便彻底脱了,你可以将他领走安置,或者遣送回乡。”
李砍点点头,柏银县他定然要走上一遭。
又想起元侯大人的那句话——
“大离诸公要考虑的大事很多,京外的百姓的性命,不在其中”。
……
车轮子已经朽了,地本就不平,再加之昨夜那场大雨,轮轴又在圈里哐哐乱撞。
比起坐过两次的八尺龙车,这架车板似乎在提醒李砍,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。
李砍坐在车尾,一只手扯住绑起石莱村哑巴五口尸身的麻绳,让他们不要掉下去。
车头处,项顺安抱着装有五颗头颅的麻袋,安静地坐着,似乎并不在意要随这位刽子手大哥去往何处。
车板晃悠了一个下午,终于快到安平门外的苟家义庄,想起比项顺安年纪更小的苟不厌,李砍的面皮稍稍松了几分。
“一会能见个比你小些的弟弟,很有意思,如果你愿意,可以在他家做帮工,学手艺。”
苟家义庄铺子奢遮却又人丁稀少,只一个老汉、一个女人,还有个孩童,倒是真的缺人手。
顺子轻轻点了点头,自从没被砍头,反倒活了性命后,这孩子满眼透着茫然。
人活着总要有个抓手,不然徒留在世上,只是折磨。
又过了半个时辰,这架驽马拉曳的破烂板车,也终于被拖到了苟家义庄外。
却有一伙“熟人”,从另一条官道驱车而来。
……
“哎呦……老爷,三位官老爷,就是这儿!”
男人从没坐过这般快的马车,更没见过生着利齿,比人还高的巨马。
他在车子入口处哆哆嗦嗦地半天不敢下来,被后面的人一脚踹了下去。
本是个还算体面的行商模样,夜里淋了场大雨,又从泥坑里摔起来,倒象个逃难的花子。
两个穿着候命府锦衣的人次第而下,其中一个短髯的更有些眼力见儿,站在车边扶着最后一个人下了车。
“柯丑石?”
“他们来这干什么。”
李砍跃下板车,寻棵歪树拴上驽马,嘱咐顺子坐在车上不要动。
另一边,柯丑石几人也望见了他。
“头翁,是那天宋终他们领走的小子。”
“我有眼睛!”
柯丑石斜着嘴叽歪道,还是那副招人厌弃的模样。
另两个候命官,短髯那个持一对双叉银钩,年轻些的肩上盘着青钢锁链,也正是那日堵在梯口,准备对付李砍的二人。
“喜相逢!李刽子——不,李行走,呵呵,听说了你被授官召入宋终麾下,怎么?老本行还没放下呢?”
柯丑石阴阳怪气的同李砍拱拱手,歪头向他身后瞅了眼,那板车上拉了几具尸体,头颅都不在项上,边上坐个半大的娃娃。
“时泰呢?你来这儿正好,苟老爷子倒能帮你个大忙,就怕他看你不顺眼,不肯帮。”
李砍说得柯丑石有些懵圈,柯丑石一时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,只得继续道:
“这儿惹了案子,不好对付呦,正好你来了,就你办吧!新人嘛,别怕担责,我们兄弟几个却不想染上麻烦。”
“好。”
李砍干脆道,径直向义庄里走去。
他发觉这姓柯的喜欢说反话,又总让人生出某种异样的逆反心理,“要我这样,我偏那样”的冲动。
似乎在外城第一次见面时,柯丑石就不断在旁边鼓动自己抗拒去衙门问话,甚至是盼着他暴力拒捕。
可实际上反倒加深了李砍随他们去候命府的想法。
但今日柯丑石再如此讲话,李砍的心境思维却未受到半分的影响,反倒是顺着他的话行事。
可把这歪嘴汉子看直了眼。
“入!快跟上去……”
柯丑石取下两柄鱼尾斧迅速跟上,那行商男子也撩起衣摆跑向义庄,一边跑一边喊着“尸鬼”、“僵尸”之类的话。
“几位老爷,就是这儿!就是这义庄子,我们弟兄四个打外州置货挣钱,忙活一年终于回京,赶上大雨不得不借住了一宿,没想到……没想到这庄子里有杀人的僵尸呦!”
行商男子在义庄陈列棺椁的长厅里痛哭嵇首,嚎啕着将事情收尾陈述,言说他如何惊险地才逃了出去,而他三个同伴却被僵尸害了命。
男人的哭嚷声终于惊动了义庄最里面的屋子。
苟寿掀开帘子出来,看到这个行商男人,气得几乎挺直佝偻了半辈子的脊背,两只枯手颤斗着攥得发白。
“苟爷,怎么回事?这人在庄子里遇着什么了?”
李砍站到苟寿身边,试探着道。
若说苟家义庄有“尸鬼”,“僵尸”等邪物。
李砍其实是信的……缝尸人有何命境神通,他可真说不好。
但苟家一老一妇一少,害这路过行商的性命又图什么呢?
“好心收他四个过夜,四人却半夜起内讧,祸乱了我儿的灵堂,那三个人的尸身还停在我这,他竟然还敢回来!”
“你胡,胡说!这老鬼蓄养邪祟害我弟兄性命,若不是我逃的快,一定也死在这铺子里,几位老爷可要为我做主啊。”
行商男人其实也打着嘀咕,他连夜跑向城门,待清早安平门一开便去到衙门报案。
可皇城司听说是有邪祟害人,一个兵丁也不出动,倒是一纸飞书不知送往哪里,随后来了三个穿锦衣的老爷。
虽未见过官身老爷办差,可这样的事,不该寻道士和尚来么?
李砍一听苟老爷子如此讲,心里就有了底。
虽谈不上对对方完全的信任,但能肯定事情定有隐情,不是单听遇见邪祟僵尸就能判断好坏的。
“缝尸人苟寿,世代阴门,守有缝尸艺业命境,本官说的可对!”
持双钩的短髯候命官说道,李砍看他锦衣形制,此人是个待行走,勉强也算个官。
苟寿点点头,道声不错。
柯丑石的视线在李砍和苟寿间来回游移,终于道:
“本官只问一句,你这里可有尸鬼邪祟!若无,任我等搜来,若有……”
“……李行走,你已是候命府中人,不可徇私啊。”
苟寿沉默数息,咬着牙根道:“无有!”
“老鬼胡咧!我见过那僵尸,是女的,是具女尸!”
李砍听这行商叫唤,脑子里嗡的一下反应过来,不待他细问分辩,柯丑石却举斧大喝:
“拿人!”
吼罢,凭空向李砍虚劈一斧,身后两个待行走左右抄过,向里头的缝尸间冲去。
“艹!你就如此办差?!”
李砍本能的惊觉,反手扯刀立挡在身前。
顿时金铁交击的铿锵声乍响,裹刀的黑韧油布突然碎裂,再一抖刀身,黑布漫天而起,将柯李二人笼住。
“凌空劈斩,刀气?”
柯丑石隔了丈远一斧斫出,虽看不到类似刀芒之类的光影,却有无形之刃实实在在地砍在刀脊上。
李砍深知对方在武夫一道上恐怕比自己走得要远许多,刚才这一招,难道就是【真劲】的本事?
身后的缝尸间里传来苟不厌的叫喊声,苟寿面目立时疯魔,脊梁一挺,两手成爪虚推向前。
轰隆一声,持锁的候命官撞碎了墙壁倒飞出来,正摔在柯丑石脚边。
土石漫起的烟尘渐落。
破墙对面,苟家儿媳披散着头发,墙灰样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,双手成推掌动作,与苟寿一般无二。
“证据确凿!你还敢再护着苟家不成?”
柯丑石踢了一脚挣扎着爬起的同伴,步子一错来到李砍近前,双斧同时上劈下撩,兽口般咬住斩首刀。
里头持双钩的抬手扎在苟家儿媳两肩的肩窝里,猛地向下一撕,大片的衣衫连带胸脯皮肉被勾扯下来。
却没有见点滴血液流出,密密麻麻的铜铁金线遍布骨肉筋皮之间。
仿佛替代了血管筋脉,与已经发黑的血肉深深纠缠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