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勺哥,元侯大人她……”
“可别!你才是哥!”
汤韶斜仰着头望向李砍,心道同样是浓眉大眼的黑面小生,怎么就没看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。
宋终不言,只是走在前面,向候命司东北角的方向招了招手,随即驻足在原地。
李砍有太多对元侯的好奇,可当着宋终的面又不敢问汤韶,只得压在心里再寻机会。
不到百息时间,八尺龙驹特有的尖厉嘶鸣声传来。
车随声至,李砍识得那辆车、马,还是那晚第一次入皇城,送自己回去的那辆龙车。
“官大就是好,有随行待命的龙车使唤,招招手便来,不象俺们这些跑腿,得去排队候着……”
汤韶嘀咕几句,同李砍和宋终打个招呼便走了,言说是去晚了怕赶不上打茶围,连味儿都闻不着。
上了回内城的车,李砍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,心绪大起大落之下,突然生了几分迷罔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两世为人,早没了什么意气肝胆。
曾经是个混日子的老油条,现在不过是想寻回那种可以继续混下去的安心感觉。
没想到……
“呵,男人至死是少年么?”
他自嘲一句,却是引起了宋终的注意。
“你方才所论‘势’,说的很好,言辞都落在元侯大人钟意的点上。”
李砍沉吟半晌,道:“候命司七卫……不,还有外州的四卫,并不都与元侯一条心?”
“然。”
宋终惜字如金,李砍只能继续自己分析猜度。
“伯父您是元侯的人,而元侯则……忠于陛下,与荣亲王相——”
“善!”
宋终突然打断李砍的话,立时闭起双眼,两脚一蹬断了气儿,又成了一个死人。
李砍陡然惊讶起自己的政治嗅觉,曾经的他哪里想的明这些弯弯绕绕,顶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兵油子伎俩罢了。
难道学法明理还能让人长脑子?
他今日所慷慨激昂的表忠心之语,其实再寻常不过。
候命司的候命官遵从元侯号令本应天经地义,可这种天然的正确如果成了“对”的事情,那说明现有的情况就很不正确!
再联想到候命司应当直属天子,又有前些日子佥都御史卫诚被斩之事和司务范泽的试探……
大离王朝最高统治者的权威,恐怕已经受到了重大挑战。
可这些国朝大事,还远轮不到他一个锦衣都没穿稳的小行走操心。
也学着宋终闭上眼后,李砍安稳的掐起“静”字握固印,收束起念头和精力,让身体向“不漏”的方向一点点迈进。
而龙车,则赶在日头刚刚落下时进了内城。
……
赵主事看了眼堂外将要落尽的夕阳,长叹一声:
“灵水,你当是年轻,许是信他三分又惧他三分,那李砍有运道成就候命官身,已经是耗尽了底蕴与关系。
别说是元侯大人,就是命枭那等从五品的大官,也不是说请就能请来的。”
刑部主事官得知了今日的事情大为光火,若不是看在范泽是望姓子弟,他哪里来的如此轻言柔语,继续劝道:
“风动于上,波震于下。大人们搓搓皮屑,落下来就能一层层变化成山石叠嶂,压到咱们就喘不过气,砸到便是粉身碎骨。
犯人误了处斩的时辰,你说你能担的下来,可我这权责内城刑部的主事真能脱得了干系?”
赵主事摇了摇头,朗声唤差役进来,这就要去狱里将犯人项顺安提出来斩了。
“主事!就容我到明日午时吧,现在只过了两个多时辰,我应了李砍,等他到明日!”
“哼,就是因为才过了两个时辰,还能糊弄过去就当没出这档子事!你家世不俗,自小生在皇城,把这些蝇虫大的事太不当事了!”
范泽还要坚持,可他只有一张嘴两只手,话说了没人听,难道还能不顾斯文去同上官,同差役拉扯不成?
追到门口,顿生一股浓浓的无力之感,一屁股摔在门坎上。
似乎感受到几分今日午时三刻之际,李砍握着刀时的处境。
“李无首啊李无首,我今次可亏大喽,没从你这得了半点关系人脉,反把顶头上司得罪……早知为官如此难缠麻烦,小时怎就贪懒耍滑,不能继承我钺泸范氏的本事呦……”
正待嚎起,衙门外龙驹嘶鸣。
范泽熟悉这动静,唰的站起身便向外小跑两步,可许是起的猛了,俩眼一黑没有站稳,晃晃悠悠的就倒在李砍怀里。
“嘿!赶紧的,这案子妥了,元侯发话了!撤了死刑,重新查过!”
“李无首……你,你说啥?元侯,元侯!”
范泽哼唧着,视线也渐渐清淅,扯住李砍的衣襟陡然兴奋道:
“你可知元侯是几品官身?正三品呐!我大离仅次于那位三朝国相的柱石般的大人啊……
我范灵水终究是读书为官的种子!长袖善舞心思剔透,若学武可就毁了,毁了啊!”
三人急忙向刑部的校场赶去,一边走,范泽一边向宋终自我介绍,言语间同李砍的关系已经从志气相投的同僚,发展到共担大事的兄弟。
赵主事站在场中,看着牢役像提溜着鸡仔似的将项顺安放下,那屠夫红差学着戏文里的桥段,喝了一大口烈酒就要喷到刀上。
可头一仰瞥见那年轻的大刽子真就赶了回来,酒没喷出来倒呛回去,憋了大红脸退到一旁。
赵主事本不惧李砍,可见他身后之人纡朱的锦衣,胸绣金色织图,赶忙迎上去行了下官之礼。
“主事老爷,我奉候命司元侯口谕,撤销犯人项顺安死刑,重审柏银县石莱村哑巴五口的案子。”
赵主事身子一怔,却没有开口,又冲宋终躬身一礼。
“候命司第柒卫,命枭宋终持元侯口谕而来。”
宋终言罢,掏出一块碧玉色的腰牌,赵主事听了这句话,见了玉牌,终于肯道:
“遵上官命。”
……
“伯父,断首后是不是就问不出了?可得缝合好才行?”
李砍想起宋终曾说因为自己的缘故,让他不能从谢小乙的尸身问出因由。
见宋终捧起哑巴家老父的人头,不免担心的问道。
“好在身死的时辰并不久,你的煞气也已稳定,不然得先寻苟叔为他们续上头,我才能通幽问灵。”
“阿巴!啊啊啊……阿巴!”
哑巴老汉的断头突然睁开双眼,口中哇哇地乱叫,可他活着时就说不出话,死了更没法言语。
却见宋终将额头贴在老汉额上,缓缓闭上眼睛,断头也忽然变得平静,不再叫喊,浑浊扩散的双瞳竟又聚起焦点……
而此刻在宋冥台的脑海中,他以哑巴老汉的视角无助地跪在村子的中央,身边躺着十数具尸体。
这些尸身或握着剪刀胡乱扎穿了脖子,或用麻绳自己扯住两端生生窒息,或用头撞死在井沿……
村子的土巷间,人影闪铄着持镰刀、锄头、柴刀,互相追逐,互相杀戮……
一直杀到朝阳日出,村子里有了光亮。
老汉抬眼望去,村口有个背木匣的身影转过身,渐渐远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