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人说的极是!您呀,是会吃的。”
汤韶竖起大拇指,那张胖黑脸笑得格外满足。
“不是说好一个月做一次‘嗅糟鱼’给我送来,怎么比往日提早了一旬。”
妇人看起来与沉清荷差不多的岁数,四十馀岁眉眼寻常,象是殷实人家保养还算得当的普通女人,没甚出奇之处。
但她即便盘坐在草团上都显得身姿颇大,身量至少不矮于寻常汉子。
虽然吃美了臭鱼,可妇人的眼神还是粘着吃光的盘子和那个盛鱼的白瓮。
李砍似乎非常理解这比特侯大人的想法,只是一时不敢造次,没有吱声。
“大人,宋终冒昧前来,是有案子想禀明请示。”
见妇人点点头,宋终本想继续说明,可他离了死人窝又不喜多言,向李砍使个眼神,示意他自己去讲。
李砍也不怯场,更是提起胸中又浑厚许多的法家气度,声朗气足的将事情经过陈述了一遍。
言罢,屋内一时无声,妇人没有问案子相关,反倒饶有兴致道:
“你是李砍?”
“禀大人,是,第柒卫新晋候命行走,李砍。”
妇人仔细的望着李砍,半晌,似乎自己都觉得盯的久了,有些不妥,避过脸抿了抿嘴,道:
“查案便是查案,调暗子去那县里探探,再派行走去一遭便是,特意来寻我,只为了一个孩子的脑袋?
年纪不大,倒是言谈气度颇有渊岳,该是去都察院的料子。”
宋终与汤韶也仿佛第一次认识李砍,见他气质沉凝的说明案情和疑点,在一旁听着便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种信服感。
哪里象个外城贱役出身的黔首,分明是世家大族治律习文的读书种子。
不待李砍和宋终回应,妇人继续絮叨起来:
“你年岁尚轻,正是心怀正义,满是抱负的时候,我若问你大离疆域广博,官吏众多,恶官劣官自然也多,冤案错案不胜枚举,你可都能管的过来?”
妇人的话讲的极慢,说着说着仍不时深深吸气,嗅嗅空气中“香臭”的味道,李砍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,不能就这么干站着。
他四下张望两眼,好在茅舍很小,床榻边的漆案上放着一盒雪白的糕点,李砍身子一晃,取了糕点便跪坐下来。
“……我若问你可都能管的过来,你大概会说‘见不得便罢,见得了就不能不管’的意气言语,可——唔……嗯?”
李砍拈着白糕仔细蘸了餐盘里的酱汁,咬住牙根,强忍住想要作呕的感受,将糕点连递带送的敬到妇人嘴里!
吓得宋终和汤韶差点冲上来将他按倒。
妇人从未试过这样的吃法,糕点本身的酥甜和臭糟鱼的酱汁融在一起,在嘴里噼噼啪啪的爆炸。
醉得俩眼猫似的眯起,只顾品味,不再出声。
口中咕哝着什么“人间至味”。
“恩……素蟾,去将金楼送来的‘一合酥’取来。莽撞的小子,倒是会吃。”
“嘿嘿,小民小户的,吃完饭总要使馍擦净盘底才满足。”
李砍腼典地一笑,小麦色的脸上,一口牙显得很白。
说完跪伏着退后,不再有丝毫造次轻浮,再度恭谨地同宋终站在一旁。
“停刑重审一件玉京外的案子算不得事,大离诸公要忧心的大事不少,外面百姓的命,不在其内,我即便只字不写亦能留他的性命,可你还是得回我一问。”
妇人的语气一变,面色稍正,不再那样温柔慈祥,道:
“凭什么?”
李砍听言挺直脊梁,武夫养精有成的一双眼中仿佛藏了烛火,灼灼其亮:
“凭您举手之劳,便可增‘势’!”
“势?”
“然。势者,胜众之资也。大人身掌候命司,其势之根,定在卓绝的道业修为和天子的信赖,其势之干,在上下官吏尊奉效命,用心不二。”
李砍顿了顿声,深吸口气,道:
“李砍年不过二十,青春意气之下闹出大事,大人一字一言便全我囫囵,此后唯有为大人增势增力,唯有肝脑涂地!”
“唯有——忠诚!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妇人忽然仰头肆意大笑起来,随着狂放豪迈的笑声响彻,茅舍和周遭景致一阵地动风摇。
木屋草庐无火自燃,屋里煮茶的炭炉中却火灭化灰,砖石土地被烧出金铁的光泽。
铁器金属却熔成汁液,杯盏茶壶中又生出苗木枝干……
须臾间,茅舍内的物质快速的变化着性质与形态,顺乎着某种规则自然演变,又很快复归平静,变回本来的样子。
仿佛刚刚突然烧起的大火和许多离奇的骤变都是一场幻觉,是彩耍人的把戏。
“你前些日子报上拔擢的人选,言说一个阴门出身的小刽子手如何天资禀赋,又难得读书知礼颇有文气,哈哈哈哈,我还腹诽你宋冥台怎么学成了杨知至,满口锦绣话。”
元侯站起身几乎与李砍一边高,她一边说着背过身去,可嗓音却一字字变得愈发浑厚,气质也陡然威严冷厉起来。
“几句表忠心的谄媚之语竟让你说出如此道理,仿若一家学派道统之言。若非出身差些,恐怕儒道门庭也可入得,去罢!”
“许你宋终以我之名重审此案,那少年的死刑也不必再提,不过是咬了个小官,赦了便是。”
地面的土石叠浪般层层滚动,如同一张移动的地毯,元侯一边说着,竟将三人送出了院外。
茅舍内最后隐约飘来句话:
“……小子李砍,来日再称量称量你是否真的有资格,为本座增势!”
李砍忽觉皮毛耸立,元侯大人最后的话气度霸道。
而他的声音变得……
根本是个男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