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看看……我看我看看,无首你别急!别急……”
范泽疯狂翻着桌案上的刑书告文,一目十行的扫过,忙不迭道:
“犯人叫项顺安,他,他咬烂了柏银县县尊的脸,一方父母官,比亲爹娘还重的人物,这是大不孝举,也是大罪,足够杀头的大罪!”
李砍丢开范泽,后者一屁股撞进圈椅,冷汗唰的湿透了官袍。
“柏银县,又是柏银县。”
李砍听得清楚,方才那五个哑巴死囚就是柏银县下属村子里的人。
他的胸膛快速而又剧烈的上下起伏,悠长的气段都拿捏不住,呼吸变得深沉而短促。
可比气息更沉的,是他手中的刀。
整个菜市街口,不论上下官吏,还是围观百姓,所有人都彻底沉寂了。
极端的安静与难明的情绪交织成某种目光,全部都投射在李砍身上。
他被这目光凝视得极度烦躁,越发感到无力,越无力就越拿不起刀。
望着那窄小的肩膀,大大的脑袋。
李砍的头顶蒸腾起烟气,鼻吐着白雾四下瞪视,像头脊背上插满铁钎,疯红了眼的公牛。
不知道真正该被砍的是谁!
“无首,无首?你去歇息吧,这个我来安排,没事的,那个屠户能做,他能做!不关你事……”
范泽从突袭而来的恐惧中慢慢抽离,心思剔透的他很快琢磨出李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。
他起身轻言安慰着,一边用力挥手示意狱吏,将另一个刽子手快快唤上来。
苍啷……
拖在地上的斩首大刀被再度扛起,李砍一步,一步,走到少年面前,蹲下身。
“我叫李砍,比你大不了许多,是待会要杀你的人,还有什么话,什么事没有了吗?”
“俺,俺娘活着的时候……叫俺顺子,哥你杀吧,都了了,俺妹子被那畜生耍死后一切都了了,死算个逑,谢谢哥。”
少年除了眼睛,头面、身子、烂麻衫乃至挂着的镣铐,似乎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灰色的。
在全部灰暗的底色下,黑亮的瞳仁是唯一淡淡的光。
李砍摸了摸少年的头,为他将散乱的头发整理得稍妥帖些,随即持刀站在身后。
他眼望向远方,一口深秋的寒气吸入溶炉般怒烫的胸腔,激出一道捅破天的鸣号:
“孩儿啊!走——好!”
白日当空,有雷光一闪而过,却不见轰鸣,不见雨落。
原来是一扇刀光抢了眼。
顺子的头还在,只是本能的闭紧双眼。
唯一分离的,是已经在玉京城菜市街口,垒砌了数百年的斩刑台。
两丈宽,五尺厚的大青石台被一刀劈开,寒霜大片大片的挂在斩开的断面上,断口下黑黢黢的,象是条道。
通向地底的道,通向冥界的道。
……
项顺安睁开紧紧闭住的眼睛,看着面前的石台被横劈了开,一股股森寒的气扑上脸,身子一阵冷颤。
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,回过头,望向那个本该砍了自己头颅的刽子手大哥。
“我乃正八品官身候命行走,有替天子监察天下,保境安民之职!”
李砍回过身,将刀照刑台上一插,入石二尺,大步走到范泽面前,继续道:
“项顺安和石莱村哑巴五口的案子,我要向候命府提出异议,上报朝廷,这孩子暂且收押,重待判决!”
范泽两条腿刚回了几分知觉,这下又被李砍吓得瘫软,用手撑着桌案强撑着站起身,声音颤颤道:
“无首,李无首!你疯啦!这是秋刑问斩,是御笔勾决的案子!哪怕误了时辰都是要论罪下狱的,你要翻案,你……你他娘……”
好好一个读书科举考出来的年轻官员,竟被李砍的作为惊的口出粗言。
范泽朝台下疯狂打着手势,这就要让那个替补的屠夫刽子手上来赶紧把事情了了。
“我看谁敢动!”
李砍扭头大喝道,两眼的凶光彷如实质。
一旦被盯住,台下的差役只觉身子都没了热气儿,愣是没一个敢动弹。
“你大可以将事情都推在我身上,我是入道的命境者,内城衙门没人能制的住我,这案子今天无论如何不许判,这项顺安我一定要他活!”
李砍掏出候命官的腰牌拍在桌上,一身脆响,梭形的金铁牌子生生嵌进了木头里。
“我现在就入皇城,找我的顶头命枭来问这哑巴五口的尸身,柏银县如此诡案,定有超乎凡俗的力量牵扯!宋终若是不能管,我就去找候命府元侯!”
“元侯若还是不行……舍得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!哪怕闯玉宫,告御状,这人,在我回来前无论如何也死不得!”
整个菜市口还是一片死寂,可此时的沉默无声却不再象刚才那样令李砍五脏如烧,精神如烙。
老的少的、男人女人、黔首掌柜,甚至是刑部的衙役胥吏……
人们的目光依旧包裹着李砍,可他却发觉有种不同于恶魄杀气,启法威严的力量在身体中变得雄厚。
李砍定了定神,声音变得不再高亢,却透着一种怒浪顽礁的坚定。
“范灵水,不,范司务,你把话放出去,如果我走后,不论是你还是刑部某位老爷下令将犯人处斩,我李砍回来后不管用公用私,一定会朝死里报复。”
“你送我的靴子你清楚,现在就穿在脚上,不出三个时辰我必回来!”
范泽噗通摔回椅子上,如丧考妣的哀鸣道:
“老天爷唉……我范灵水怎么就,怎么就瞎了眼!还把你当成个能下注的潜力候命官呦!直娘贼!造孽啊!”
他胡乱发作一通,又是拍桌又是跺脚,一丝官身老爷的体面也无。
过了半晌,范泽终于渐渐平静下来。
他低头思索片刻,抬起脸竟有了某种坚决。
“我在衙门等你一天一夜,刑部的几位老爷我来应付,但你李砍记住,明日午时三刻前你若回不来,撤不下这案子重审……”
“项顺安的人头就算是我亲自提刀来砍,也一定留不住!”
李砍两手用力捏攥在一起,向范泽深深抱拳行礼。
一掌拍在案上,将腰牌震出来拿在手里。
回身抽起刀,摸了摸顺子的头,从刑台直接跃下,向皇城的所在冲去。
没有两息,便奔成一片模糊,不见了人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