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霸道,茫茫的下了一夜,人睡得更沉。
沉清荷今日本就起晚了,又多耽搁盏茶的功夫,在镜子前仔细摆弄着那枚错金玉荷簪花的位置,怎么看都觉得欢喜。
儿子出息了,当了官,入了皇城,还知道给他娘买首饰,买织纱的花布。
以前李砍可不这样体贴,性子拧巴得很。
“可是不合胃口?我早上炖鸡多加了些干枣和红杞,想着秋冬正是进补的时候。”
沉清荷见儿子今早吃的比以往显著的少,只吃了一只鸡,三个馍便停下筷子,疑惑的舀了勺鸡汤品咂着味道。
李砍自己也觉得奇怪,昨天一早在候命府里吃了碗汤韶做的炒饭,一直到今早都不觉得肚饥。
在家中吃的几餐比往日少了一半还多,这还是他刻意吃下去的结果。
昨日他可是从皇城靠着一双腿,生生奔回来的。
千里跂蹱靴将速度提至堪比八尺龙马,这一路所消耗的气力是成数倍增长的,抵得上三两日打熬身体的训练量,可即便这样都能神满气足。
“汤大哥的那碗饭真的不凡……还有这几日练习息休固握诀,想必也是有效果的。”
李砍找着借口安慰着沉清荷,只说自己大了,恐怕不象小时候长身体,吃的多。
又问李头刀怎么还在用那支老烟袋锅子,不试试他新买的那根。
“甭理你爹,他搁那装呢!宝贝似的包起来,塞在藏私房钱的匣子里了。”
沉清荷撇了眼饭后坐在院角抽烟消食的李头刀,去屋里取了个包裹递给李砍。
只说他在皇城办差,日常花差同僚往来都需要银子,往后可不兴再买那贵重东西了。
李砍接过,拿在手里粗估也有二百两上下,想想没有拒绝,笑嘻嘻的抱了抱沉清荷,令沉氏颇有些错愕的红了眼睛。
巳时将尽,李砍换上那身红衣柴服,负着刀又去了刑部衙门。
……
秋刑的日子恐怕就在这几天要结束了。
今年京城秋后问斩的案犯比较少,红差集中忙碌的时节一过,只剩下偶有判了斩立决的犯人要处理。
李砍已有官身,本可以从衙门正门而入,但他还是绕到了侧门,如往常一样去到差房候斩。
倒是一路上碰见的差役看他眼光都有些古怪,也没几个敢同他打招呼的。
都以为李砍得罪了范司务,早被革除了吏职。
可到了该行刑的时辰,庞书吏亲自到差房去请李砍上刑,看得各房差役们更摸不着头脑。
庞书吏自己也糊涂,都堂老爷可是仔细叮嘱他,要客气,要守礼,要待李砍像待自己一般。
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,官老爷发了癔症不成!
“来人,去为李刽子搬张椅子,就放在我边上。”
李砍一到刑场,范泽就作为监斩官在台上命令道,周围听话的差役没一个有动作,有的甚至抠起耳洞,都傻在原地。
李砍摆了摆手,示意一切如旧,范泽这才作罢。
午时已到,狱吏同牢差们一次性押上来五个犯人,这五人是一家子,一个老头,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。
李砍听书吏唱读着刑斩告文,只觉得这案子透着古怪。
肃州府柏银县县尊上报,言说这一家五口为了报复乡里,一夜间屠了石徕村八十六户,二百七十二条人命!
甚至这家的男人杀了自己的婆娘,女人杀了丈夫。
罪大恶极,于是送京问斩。
似乎是为了让这件大案更可信些,特意说明这五人是先在村里的井水下过毒,又趁夜挨家挨户的取了村里人的性命。
可不论这样的作案手段是否真的现实可行,也不提他们有没有足够的屠村动机,做出如此疯狂之事。
单看这五人的模样,抛开老人和女人,剩下三个男人也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样子。
身子柴火一样干,没有半点能杀人的狠厉气劲儿。
尤其是操持刽子手这行渐渐日久,李砍也开始对血腥气和杀气有些敏感。
这五人身上虽然血腥味儿很重,但一丝杀气都没有。
跪在刑台上象一窝将头塞在地里等死的鹌鹑。
督斩的范泽已经下了斩首的火签令牌,李砍的脚却象扎进了石台,半晌没有挪步。
刑部衙门不知李砍今日会来,前几日寻来的屠夫红差就在下面等着。
范泽见他许久没有动静,台下围观的百姓也开始骚动起来,正打算换人处斩时,李砍终于动了。
“啊啊……啊巴,啊巴啊巴!”
五个犯人都没有塞住嘴巴,只是哆嗦着跪伏在地上,嘴巴张张合合的听不出个字句。
李砍起刀而过,一颗断颅咕咕坠地。
“是个哑巴?”
“哑巴。”咕咚!
“哑巴!”咕咚……
“哑巴……”咕咚……
“还是……哑巴。”
嘭!
李砍依次站在他们身侧行刑,能看见每一个人临死前嘴巴张合,都是明显聋哑人的反应。
五个犯人全是哑巴。
他一刀比一刀砍的彷徨,直斩到五人中最后一个女人时,李砍的精神已经出离在某种极端的无力与愤怒交织的异样状态。
不止砍了女人的颅,还控不住劲道,连刀也深深劈入了青石铺压的刑台。
……
“砍爷,砍爷您受累,最后一个,还有最后一个犯人,咱们今年的秋刑就了了!”
见李砍拄刀闭目在台角,一张脸沉的发寒久久没有动作,牢役不得不小心着伏低了身子说道。
衙门里的人都看得出刽子老爷今天情绪不对,差吏们麻麻利利的收拾好刑场,也没象往日那样收了份“血馒头”钱,有意磨磨蹭蹭。
很快便将大离昭武二十三年秋刑的最后一个犯人,押了上来。
半晌。
李砍终于睁开眼,登时双目赤红!
将刀噗嗤从石台里拔出,托刀几步跨到范泽面前,一把扭起他的领子,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。
“无首!无首怎的了这是,怎的了……”
“我问你,这是什么,他妈的又是什么!这个犯人是怎么回事,怎么连这样的——这样的也成了死囚!”
司务范泽迎着李砍食人的目光僵硬地挪动面庞,向刑场上跪着的最后一个犯人望去。
那是一个幼小干瘦的背影,头发乱糟糟的一团还扎不成髻,镣铐锁不住细瘦的腕子,只是勉强挂在上面,
最后的犯人,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