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砍仔细的嘬着蟹螫,半点汤汁不舍得浪费。
最后还是连带着壳嚼碎咽了肚,以他的牙口和胃气,大骨棒子都能吃得下去。
“骑龙驹?车御院里啊,马比人多!那龙马一茬茬的生,但能骑得了的没有几个,要入驭艺命境滴。”
汤韶吃完,捏根蟹脚剃着牙。
李砍心想这也有理,以八尺龙马的速度,即便是入命的武夫也难驾驭,单是能骑乘这样的神驹,已然算是超凡的本领了。
又问了问汤韶,候命府周围哪里有卖首饰物件的地方,取了自己的锦衣和包裹,李砍打算这几日先回家一趟。
他自得了官身便立即入了皇城,还没当面告知过父母。
皇城广大,距外城路途又遥远,李砍按下探索这座神秘巨城的心思,换上锦衣,买好东西,干脆一路跑回去,试试跂蹱靴的极限速度。
富贵不还家,如锦衣夜行。
虽然候命官职位特殊,不便张扬,但李砍还是想穿这身锦衣回家与李头刀和沉清荷看看。
他也不打算遮掩,就这样出了候命府。
这身墨紫色的箭袖锦衣唤作“灵狩服”,虽说是“锦”,但不知是何种衣料,有锦帛的温软华丽,却又异常坚韧透气,垂感极好。
穿着时腰臂收紧,肩腿处灵活,不觉拘束。
李砍所穿锦衣的胸膛处还未刺绣,这绣图是与每个候命官的命境像征相关联。
宋终有意让李砍入了武夫命境后再行选择,于是暂先空下。
腰带以小牛皮为底,紧覆黑鲨鱼皮,正中一方沉甸甸的玄铁带銙,被巧妙地锻造成蛮狮兽头的型状,兽口中衔着一枚赤金卡扣。
带身两侧各垂下一条细韧的皮绦,一条可系候命官腰牌,另一条则空悬着一枚乌木环。
那腰牌不知是什么金属打造,青白色的梭子型状,颇为压手,触感又不象金铁那般冰凉,挂在腰带上倒象个佩饰。
穿上灵狩服,竖起发冠,踏上皂靴,背负五尺斩首大刀,李砍自觉比前世所看的锦衣卫模样英武太多。
“嘿,骨重神寒,雄姿魁杰!那个杨命枭确实是会讲话的。”
持着腰牌一路畅行出了皇城侧门,奔了一炷香后,风压和急速对体魄的压力达到极限,每一条肌肉筋膜都象火烧起来似的,骨骼渐渐生出酸痛感。
李砍紧扣着握固印,运起息休诀的法门,尽可能的多保存些体力,竟然在近三刻时辰里,一口气奔驰到了外城外。
武夫的体魄即便未真正入命,已然是个人形怪物了。
入了城,李砍未在街上招摇,身子轻拔便上坊市的屋顶,在一幢幢房舍间跳跃穿行。
偶有人看见一道墨紫色的影子在半空一闪而逝,揉揉眼睛,也只当自己是累花了眼。
没片刻,便望得见自家的宅院,纵身从坊巷跃下。
“啊呀!吓煞我也……”
临近乡试,周貌正欲出门求学,请宿儒品评文章。
拐过李家门口时颔起首,想快走两步经过,当空却突然坠下个巨大物什落在眼前,惊得他抱了一怀的书册纸卷都落在地上。
“何人如此——李砍……你怎敢擅穿紫彩锦衣!还着官靴!你这个贱役李家子,你要被发配西荒,服徭役至死!你大不敬,你,你……”
李砍静静地望着周貌的脸上像乱涂了水彩,青红白紫的不断交错,只有一双眼睛始终瞪的血红。
过了好半晌,道:
“周貌,我封官了,正八品。”
这句话彻底击穿了周貌。
他的身体开始打起摆子,双目涣散。
嘴里不断反复着“不可能”,“科举才能得官位”,“贱役怎可有官身”,“锦袍官靴能做得假么?”。
他的人一点点的被抽了骨头,歪坐在地上。
知——知——
树上突然响了几声蝉鸣,似乎总在异样的气氛下,虫鸣鸟叫声更容易被放大。
已经是中秋,就快要初冬了,竟然还有蝉活着,可它怕是活不久了。
这两声鸣叫的有些歇斯底里,也许这声叫完后,它就要死了罢。
李砍摇了摇头,回过身踏上台阶就要进家,却听身后吐出一段微弱的气声。
“秀……秀才周貌,见过官,见过官老爷……”
嘭。
周貌跪在李砍脚前,呢喃着嗑下了头。
“你……”
李砍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剧烈的,深沉的不忍。
这一瞬间升起的,对周貌的怜悯之心不关乎其他,而是喟叹于当一个人被某种教条或思想驯化到极致,该是怎样的悲哀。
他躲开了周貌的叩首,快步进家关上了门。
门外,周貌这副皮囊一点点的将书卷收到怀里,紧紧抱在怀里走回家,进了门没有理会周氏的询问,径直入了房间。
他将书本摊开,大声朗读起来。
“……神命之谓罪,赎罪之谓道,祭献之谓教……知为不知,不知为知,唔唔,唯上智为真知……唔!唔唔唔……神为极,君为尊,官为贵,民为贱……”
豆大的泪珠子砸在书页上,晕开一团团墨迹。
周貌一边高声诵读,又不时小声啜泣,几次停下来再强迫自己读下去,泣声总是更大几分,终于象个孩子一样,嚎啕大哭。
……
“爹爹,爹爹你别哭了……”周貌的幼子不知何时进了屋,爬上他的膝盖,小手不停地抹着他的泪珠。
“爹,爹爹没事,爹爹没哭!来,爹爹教金屋读书,我们来读《大离孝行铭》……”
周貌抱着幼子,突然得了股力量整理好情绪,讲故事般娓娓读来:
“大离靖贞二十八年,儒民顾洰,家贫。有子三岁,母病弱,又尝减食与之。洰谓妻曰:‘贫乏不能供母,子又分母之食,儿可再有,母不可复得,烹子以事母。’妻不敢违。洰遂烹子羹供母……”
“翌日,洰掘坑埋骨,忽见黄金一釜,上云:天赐孝子顾洰,官不得取,民不得夺。洰得金,安心苦读,又因孝感动天,圣神赐其文华,于靖贞三十一年得中状元,夸耀玉京。”
咔嚓!
电闪后雷鸣轰动,外面开始下起大雨,屋子里的光线更加暗淡。
周金屋听着听着,只觉得爹爹抱的他愈来愈紧,不甚舒服的扭了扭屁股回过头看向爹爹。
爹爹的面庞红润的放光,已经不再难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