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砍沉默良久,良久。
这一页书仅二十七字,却重的让他翻不过去。
过了半晌,捏住拳头,终于道:
“……瑾圭,你,听说过法——嗯,酷法么?”
“听说过啊,春秋纪出现,在与皇朝纪交替时曾大兴过的文道学派,但行事刻毒酷烈,不讲纲常孝悌。
所以开创皇朝纪的始皇帝二世而终,后来几代大朝不断灭法,终于彻底杜绝。”
谈瑜趴过来瞧了一眼,了然道:
“早绝净了的学派,不用理会,只是历代朝廷都要对候命官提点一下罢了,你往后继续看便是。”
李砍点点头,过了好一会突然道了声谢,谈瑜早将注意力放回手里的古简上,迷茫的看过来,却也咧嘴笑笑。
儒家是被篡改的,法家是被灭绝的,那其他学派呢?
李砍不知。
但是明日若去领俸禄,注定要少上一份了。
日后……日后再说罢。
终于翻过了第一页,《十祸注》的开篇写着:
何为十祸。
巫蛊杀盗掘,千乞彩戏娼。
这十门,便是候命官最主要面对的,不受朝廷力量控制,又有非凡本领与神通的十条命境入道之路。
后面诸多介绍了十门基本特征、大致命境本领的内容,李砍都只是寥寥看过去,心思全无。
比起这些十祸宵小,他这位当是大离天下唯一的法家传人,又该如何自处?
……
第二日一早,守藏院外。
“无首兄,你往后可要常来啊……尤其是,晚上多来陪陪我……”
李砍下意识抬了抬脚,险些踹上去。
谈瑜满目不舍的站在守藏院门口,秋日渐深,寅卯时最是寒凉。
他将锦袍左右扯的更紧些,风再一裹,像只退了长毛的瘦狗。
“院主时常去教贵人们习字,若被召入玉宫可能月馀都不得回,书阁深寂,除了阎公子有时来寻书练字,平日里根本见不得几个人影,昨晚若不是你在,我要读书至天明才敢睡下……”
李砍见谈瑜如此可怜的模样,心下一动,道:
“那你帮我个事儿,我对古时的神话志异挺有兴趣,那些鸟篆字识不得,若有春秋纪的历史记录、故事或古物,且帮我翻译摘录些,我得空就来看。
比如,咳……诸学派的兴起消亡之类的。”
“善!难得还有人肯读这些,我这就帮你去整理译录,大善大善。”
谈瑜用力地点着头,李砍瞧他模样,真怕细弱的脖颈挂不住那颗大圆脑袋。
昨夜李砍留在守藏院未走,瀚海寻针似的在这座七层书阁里翻找关于法家的只言片语,一夜未眠,而谈瑜早伏在案上鼾声大作。
除了知晓所谓的儒家圣人。
不——
在当世被称为“圣神”的【大成神圣孝德文宣灭法教主】是终结了“恶法”祸乱中州盛土的人外。
确如谈瑜所言,法家的痕迹被彻底消亡了。
只有寥寥做学问的老儒将其作为圣神的功绩之一,大致知晓这件事,但法家的思想经义、历史发展、重要人物,早被淹没在了时光中。
并且不止是有离一朝,法家道统在皇朝纪早期的大汉皇朝便开始被大肆灭绝。
期间又相隔数代千百年的王朝,从上到下皆异常诡异的坚定灭法。
“找不到法家的消息是坏事,但也是好事,至少……早已经没人知道法家的超凡之道是何种气象了。”
别过谈瑜,跂踵靴渐渐奔成一扇残影,冲起寒冽的风,刷去李砍一夜的烦躁。
他捏起“动”字握固诀,默运“息休”心法,将种种嘈嘈冗念驱离,只独守自我,一路上仿佛脚不沾地的在飞,很快便回到候命司。
到了第柒卫的楼塔下,李砍本想去地下的停尸间同宋终和殷溪打声招呼,可到甬道入口一瞧,发现已经被封上。
无奈坐了笼梯上去,倒是听见有锅勺翻腾的动静,阵阵扑鼻的香气涌来,是蟹和炒蛋的味道。
……
“呦,嘴壮啊。”
锵锵!
炒勺翻打出圈圈环影,笼着金黄的流瀑不断翻转,汤韶一手持勺子炒着饭,另一手虚扶在紫黑色的炖锅边,锅里正嘟嘟炖煮什么。
满屋甚至铺了满楼的香气反倒越来越淡,眼见着蒸腾的锅气被某种力量强行拘了起来。
随着炒饭的出锅,气味不再散溢,仿佛就锁在了盘子里。
“昨儿对不住,教坊司花酒吃过头了,你可去兵主院看过?”
汤韶一边说着,收手在裙布上抹了抹。
他没着锦衣,只穿件针脚细密的粗布常服,系着围裙,袖口拢到肘尖,小臂短而壮,一双手肿了似得,格外肥厚。
想想他穿灵狩服的模样,还是这幅厨子的打扮看着顺眼,仿佛理所当然。
“去过了,跟想象的挺不一样。”
李砍笑道,见汤韶收手后炖锅就渐渐不再沸腾,好奇的向灶台走近两步,灶里面空洞洞的,别说生火,连柴也没有。
汤韶放了两只斗笠海碗在桌上,盘子里的炒饭正好分盛两份,也不使布子隔着,光手托着炖锅放在桌上。
解开盖子,里面是米黄色浓汤炖煮的四只大闸蟹。
“这餐是失约赔礼的,不算那三顿饭里,两公两母,吃吧,嘿,放心,喂得饱你!”
见李砍一副“算了,我不饿”的表情,汤韶江湖气十足的唤他坐下,随即舀了勺炖蟹的汤,浇在炒饭上。
李砍正嘀咕这位汤老哥有些矫情,把几顿饭算的那么清楚。
可这一勺汤汁浇下去,一下子开了饿犬的闸笼。
炒饭刚粘到舌头,李砍就没了话,只是一个劲的吃。
却不象在家中鲸吞虎咬似的往里塞,一勺勺虽然不停顿的送进嘴,但每一口都很小,象是不舍得吃完。
“兵主院有个使斧子的方癸欠我人情,本想领你去找他的。”
汤韶一边说着,用勺子敲了敲螃蟹的背壳,那壳如同酥薄到极致的脆饼,碎开后现出里头红彤的蟹黄。
“别光扒拉饭,吃蟹……咳,这不是耍过头了,下次,也不用下次,你再过去时直接找他,报我大勺的名字,就说欠的情抹了,他一定教会你。”
李砍实在不想分神说话,蟹黄似乎糊上了他的嘴,用力抿了抿唇再舔净,终于还是以大毅力道:
“这多不好意思,汤大哥之前才帮过我,哪好用你的人情再去练武,我……自己摸出条路子,想再试试。”
一季三百两的学费,照汤韶这意思,学一两年都成,这得是至少值上千两银子的人情。
李砍吃着汤韶做的菜,如何也不好再用人家的情面。
汤韶也慢慢吃的嘴唇油亮,道了声随你,却看李砍的眼光又变了变。
兵主院那地方,哪里是随便能寻到习武路子的。
若照李砍往日的饭量,一碗炒饭不过是刚开了胃口,他本不想吃的不上不下,可汤韶做的这碗饭却真正填饱了肚子,不再觉得饥饿,只剩下眼馋。
而且吃过这螃蟹,身上的气血显著的活泼起来,脸色更红了几分,象是吃了什么大补的药物。
“以后咱哥俩搭伙办差,不用那么客气,你长几分本事对我也是好事,三日后轮到咱们第柒卫值守,这几天你可自行安排。
若是出皇城归家,可去车御院看看有没有闲着的龙车送你。”
李砍想起出入皇城的两次经历,所见的都是乘坐这种八尺龙马拉的车,偶有几个骑马的候命官,所骑的也是凡马,于是疑惑道:
“为何不见候命官骑乘龙马办差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