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两日李砍估摸着候命府那边也该有消息传来。
可接过告敕文书后,他还是一阵莫名的恍惚,忽然有些异样的情不能自已。
读书做官,这是前身意志深处最执着的念头,可如今承贱业的李家子做了正八品的官。
却不是靠科举读书,而是杀人砍头。
一织官身告书在手,李砍内心深处仿佛化去了一坨坚冰,甚至自己都从未意识到灵魂深处还有这样一团执念默默盘踞着。
胸膛间浮上一股融融暖意,盘桓数息后消隐不见。
“咳,咳!无首兄,快谢过开读钦差啊。”
范泽见李砍捧着告敕半晌不语,连忙出声提醒,颇有些酸的抿了抿嘴。
他自小苦读十数载,终于得中进士,又靠着范氏背景,朝考候补只一年多便得了官身,却也只是个正九品。
而一个世代住在外城,连真正的玉京绮丽都未曾见过的红差刽子手,一朝入命,受官特进便足足高了他范灵水两个品级。
只是有些酸,倒显得范泽心性极好。
开读官见惯了这样的场面,十分理解的点点头,道:
“李行走,候命官不同于其他官位职要,所以一切进官仪礼还当从简低调,不比殿上三甲御笔圣言,可自玉宫乘驾浴花,巡乐皇城三日夸耀风流,也不便在民间巷里当众宣唱,所以便专来刑部衙门寻你。”
“……临行前宋命枭与我支会过,请你接了告书便尽快随我入皇城候命府司,皇城出入路远,若无八尺龙车,所费时日久矣。”
李砍点点头,摸遍身上,取了那枚一直揣着的螭龙锭和一些散碎银子,共三十馀两,赠予开读官和随行的两个吏员。
李砍也不知道这些彩钱是多是少,但见三人都乐呵呵的收了,颇给面子,心下放松不少。
开读官带着随从去车上等侯,留下李砍安顿些事宜,范泽趁着衙门里贺喜的人还没聚来,拉着李砍熟络起感情。
“范老爷早就知我今日会收到告敕文书?我还以为你会寻别的入命者来做过一场。”
李砍望着年不过三十,讲话做派再不似刚来时的倨傲淡漠,反倒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范泽,有些好奇他的消息竟如此灵通。
范泽道:“啊呀,若无首不再怨我,日后表字称呼便是!如今你的品秩更高,可当不起一句老爷啊……”
“呵呵,当日既然已经看出你本领超凡,哪有不仔细打听的道理,阴门之道在候命府里只有宋终宋命枭一支,这事情便好容易清楚了。”
“却想问问无首,那日对卫诚如此尊重,留了他体面,可是……宋命枭早有站队?”
范泽压下声音,李砍望着对方悄摸的模样,满眼茫然,道:
“他女儿给我使了银钱,求个痛快罢了。”
“这!可是庞书吏没有给红差的规矩银子?”
范泽有些气恼,经年的胥吏做事,不该会如此不妥帖。
“给了,给的还不少,但他的要求悖了我的规矩,做不到,卫家人的请求我做的到,仅此而已。”
李砍拍了拍紫檀木匣,似笑非笑的打量了眼范泽,道:
“灵水兄这匣子里卖的是什么药?无功不受禄。”
“哎,原是这样……一件小玩意儿,算不得什么宝贝,但对无首而言当是实用的,我毕竟想过打你板子,于理该赔罪的,你若不收,我心不安呐!”
范泽似乎对宋终有些感兴趣,本想将话题再度引向宋终,却听李砍道:
“我虽然做了候命官,但希望灵水兄将红差的职责为我继续保留下来,日后空时,仍旧可能回来行刑。”
“这……小事。”
范泽心中奇怪,为何有了官坐还要回来操持刽子手这样的贱役。
不过想到数年前在家中宴会上见过的那位匠作大家,倒有些理解这群以技入道者的痴魔做派。
许是候命府早有支会,李砍受官的事情只有刑部的几位老爷知晓,没有在各房胥吏差役间声张。
倒是免了他此刻身上无有银子,掏不出彩钱的窘迫。
内城刑部品秩最高的从七品赵主事,同照磨、司狱前来道喜。
又与司务范泽一起,四人赠了李砍共二百八十两贺仪。
言语间不断提着内城同僚之情义,日后互相关照的话,仿佛他们是一所学堂、一个镇子里共同出去打拼的乡友。
李砍找了个差役回李家报信,言说可能三五日后才能归家。
随后拜别刑部几位老爷,坐上开读钦差所乘的八尺龙车,见这辆车的形制同那晚从皇城出来时的基本相同,但并不是同一个车夫。
拉车的龙马是匹棕黑色的,那天深夜李砍看得并不清楚,白日下仔细瞧了两眼才发现,这八尺龙马除了体型过分高大壮硕,一口牙齿也十分尖锐,分明是食肉的。
“李行走初次受官,可还有些不甚适应?”
开读钦差见李砍点点头,接着道:
“候命官畅行玉京众门,监察内外,哪怕是最小的从八品行走,也有了定居皇城的资格!而这些城外的官,若不是本就出身皇城内,终其一生恐怕没有几次入皇城的福分。”
“……呵呵,几乎同发配边塞瀚海一般,便是低了一二品级,皇城里的官员也要清贵许多。”
李砍腼典地笑笑,表现得颇为憨直模样,心里却暗暗梳理着今日受官后某种别扭的、不真实的感觉。
大离是身份地位分割极度明确,各阶层鄙视链严重的社会形态。
比如锦制的衣衫,所有贱业、贱役、贱籍都是穿不得的,若违,杖二十,徭役五年。
锦衣唯有儒、工、吏、商户可穿,除贵胄世家外,若不是官,只能着黑、靛蓝、褐三色锦服,且不能有明显丰富的花饰纹样与丝毫刺绣。
而靴,除了皇家,唯得了官身才能穿,哪怕是公侯大族的子弟,也只可着高头华履。
从吃穿用度,谋生前途,将来婚配的门第,不同地位出身的人从娘胎起便被规制好了范围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,人与人先天的阶层隔阂极重。
若遇上李砍这般一朝翻身,打破了身份藩篱的人,周围或者过分吹捧巴结,或是鄙薄愤恨,不齿为伍,才是常态。
可刑部的四位官员,从范泽,到平日里都没有说过话的主事老爷,言语交谈间都十分的自然和谐。
并没有因李砍突然的地位骤升而暗暗愤慨,面上不愉,也没有为了表示亲近过度拉拢逢迎。
连那二百八十两贺仪,也赠得不多不少。
仿佛相互间早已是十数年同僚平等相待,确确实实的将李砍当成了与自己同等的,大离官员中的一分子。
这种不真实,正是范泽等人,似乎真的接纳了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