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人拖回家后,周貌昏迷了两个多时辰。
醒来口中不断念着李砍说的那句话,疯狂的翻遍了家中的文章书籍,却未从任何一本儒家圣贤书里找到。
他不信从李砍这个不通文墨的贱役嘴里,能说出如此鞭辟入里,令人深省的话来。
可这样的句子书里又为什么没有?
是这话错了,还是他周貌书读的不够多?
难道……是这些书里的都错了!
“玉姐儿,别在这添乱了,带着弟弟去阿爷屋里睡。”
周氏本想去摸女儿的脸蛋,可她的手已经冰得没有知觉,于是轻轻揪了揪女儿头上的总角。
见屋里灯烛点的大亮,心疼地抿起嘴,又紧着催促两个孩子。
“阿爷身上臭,吓人,如玉不要去……”
另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不再趴在门边从缝隙向里瞧,似懂非懂的吃着手,抱着姐姐也摇了摇头。
“莫要罗嗦!快去,再不听话娘要打如玉了!”
女娃委屈地歪歪嘴,想哭又硬是憋了回去,扯着弟弟在堂屋门前站定,鼓起勇气,压着头冲了去。
周氏发完脾气心里便悔了,可今日从丑时便起来,先是摸着黑舂碓,天有了丝亮就得紧着缝制衣裳,尽量在晚上日落前多做一些。
好不容易抽空喂过公公汤药吃食,洗了便溺的褥子。
又见丈夫被人拖回来,腌臜的不成样子,又得伺候照顾。
咬牙用了些皂角,下了死力气的搓,终于去掉衣裳的屎尿味道。
她着实没法再轻言柔语的讲话了。
长长吐了口气,周氏推门进了屋,取了件袍衫罩在丈夫身上。
“相公,别看了,将灯息了早些休息,明日厚衣裳恐干不了,近来外头凉,你穿这件别出屋便可。”
周貌发癔症似的跪在书堆里,闭着眼睛鸡啄米似的点着头。
语无伦次了半晌,言语渐渐有了逻辑,神色终于一正:
“罪过,罪过……于圣道心意不坚,焉能题名高中!你出去,我要敬拜圣神教主。”
周氏喉咙一涩,象她女儿一样,也把话和情绪都憋回去,出屋掩上了门。
夜里冷寒,周家只有一件厚实衣裳是周貌下午穿的,周氏在外面站了一会,搓搓肩膀,双脚本能地跺着。
自己是儿媳,不可夜里与公公共处一室,她回头又向屋里望了一眼,不忍看丈夫这样一直点灯费油,咬牙去了灶房。
今夜再多舂碓些米糕,尽量把浪费的灯烛钱补回来点吧……
屋里,周貌穿戴齐整,竖起发髻,持香跪下:
“学生有罪,天资愚钝不堪,于圣神经义研读浅薄,不能领会文道至理,又心念不坚,被妄言所扰……”
“周貌此刻面神立誓,必继承儒门道理精髓,为天子分忧,为圣道牧民,此生恪守孝纲德行,有此绝志,无所不行其极!望圣神垂怜。”
说完,周貌大礼九叩首,将香,敬在“大成神圣孝德文宣灭法教主”的塑象前,口中喃喃:“做官,做官,做官……”
…………
一连两日,刑部衙门里风平浪静,范司务倒是暂未找麻烦,李砍照例做着自己的差事。
这几日庞书吏又找来几个见习的红差共同行刑,刑部上下似乎都觉得李砍得罪了堂官,就要有别的红差来替他。
而除了李家人,刑部本就一直有其他刽子手共同当差,毕竟到了秋决的日子犯人多,一个人不一定忙得过来。
还有诸如凌迟这样的刑罚,李家是不做的。
可红差这份阴门行当能破的了心障,真正做久的极少。
往往每过几年就要替换两个,一个多月前另一位红差被彩门的谢小乙使把戏吓懵,一时也没了填补的人选。
衙门里本打算过了秋决再为李砍寻个副手,但因为范司务的原因,这事儿得立即去做。
寻来三个人,一个经年的老屠户,两位说是做过边军的军士。
两个军汉,头一个上去当场就没胆子下刀,闹哄哄的下来了,在军队里杀敌的经历八成是吹嘘。
另一个倒是敢砍,偏偏刀法稀烂,剁了四五刀没能断了头,倒是让洪大仓乐呵的多蘸了好些馒头。
反倒是自称从没杀过人的老屠户做的还算利落,剁猪头似的抡圆膀子砍下去,一刀虽没斩干净,但犯人好歹是立时断气了。
有了能顶替李砍差事的人,衙门里上下胥吏差役都十分笃定,范司务要再度向这位刽子小爷发难了。
虽然李砍斩首的刀法奇绝,那日在堂上又威吓的众人肝胆俱颤。
但听庞书吏讲,范司务是从小在皇城长大的,那是天宫仙界般的地方,自有法子收拾一个小有本领的红差。
果然,李砍今日一进衙门,就见范司务于堂上再度摆起龙门阵。
可这次却是他独自端坐堂前,案上放着一方紫黑色木匣,只有两个差役守在门口。
唤李砍进堂后,差役将门关上离开,仅留下二人,这番场面,反倒令李砍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“李刽子,本官问你,我与你可有不解的深仇大怨?”
李砍已经握住刀柄,见范司务如此问话,想了想,道:
“司务不喜我不听吩咐,坚持斩首,您是官,我是吏,吏不听官言,想教训我一番,情理之中。”
“对嘛!”
范司务拍桌站了起来,端起桌上的紫檀木匣走到李砍面前,一股脑塞进他怀里。
“你要理解我,换谁遇见不听令的手下,那,还不得敲打敲打啊。”
李砍下意识接过匣子,狐疑的瞪着范司务,对方似乎也觉得自己态度变化过于夸张,用拳头掩着口清了清嗓。
“我知踏入命境之道者本领超凡,却未想外城里还有李刽子这样的俊杰英才,一时有所摩擦,还望不要介怀,钺泸范氏,范泽范灵水,日后多多亲近啊。”
“司务就因为我是入命者,便如此?”
范泽面上的尴尬一闪而逝,干巴的笑了笑:“你这……这不是马上就,就那个——”
“大离刑部红差,刽子手李砍何在!”
堂外长长的唱喝声打断了范泽的话。
李砍推门而出,一位身着玉绿色官袍的官员,单手高持着犀角轴柄的诰敕文书站在院里。
官员身后随了两个灰衫吏员,手里捧着锦衣、官靴。
来官问清李砍身份后,展卷朗声道:
“奉天承运皇帝制曰……大离玉京人士,阴门子弟李砍,李无首,自幼承袭刽子绝艺,天资卓越,又力破十祸宵小,保民安遂,深得候命府司‘安良’要义,遂特进敕封,李砍正八品候命行走之职……”
“……于戏!候命官之道,国家之安危系焉。惟忠则明,惟勇则成。务使贤能奋庸,野无遗逸,以称朕彰瘅大义。钦哉!”
李砍起身接过细密的织锦告敕,一瞬间,似乎有件无形的薄纱轻轻裹在身上。
捧着告书,忽略过开头冗长的华丽骈文,仔细看了两遍敕封他正八品行走的织文本迹。
又摸了摸锦布上微微凸起的朱红宝玺章纹和告书骑缝印。
李砍嘀咕道:“我这就做官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