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，天光初亮，梁蛰明便起身仔细梳洗。
他特意去城中最好的成衣铺子，挑选了一身月白长衫。料子是上好的云纹缎，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光泽。他请店家仔细修剪了边角，确保每一处褶皱都恰到好处。又将自己那头总是随意束起的黑发仔细梳理，用一根素银发簪固定。
镜中的少年褪去了往日的猎户模样，倒象是哪个世家出来的读书人。
午时将至，他独自一人依约前往醉仙居。
这座五层楼阁在城南格外醒目，飞檐如展翅之翼，梁柱上精雕着繁复的祥云纹路。今日的醉仙居似乎比往常更安静些，门口不见往来的食客。
刚踏入大门，早有侍者迎上前来，似是等侯多时。侍者躬敬行礼：“梁公子，小姐已在后院等侯多时，请随我来。“
穿过曲折的回廊，来到一处精心打理的后院。这里假山错落，一池碧水映着天光，几尾锦鲤在莲叶间游弋。
元丝含正站在一株海棠树下，今日她依旧轻纱覆面，却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，比昨日更多了几分清雅。
而最让梁蛰明在意的，是站在她身后的石人。
昨日在拍卖场上那个被铁链束缚的石人，此刻已然卸去所有枷锁。
它安静地立在元丝含身后三步之遥，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，形成一个守护的姿态。粗糙的岩石肌肤在日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，那些自然滋生的矿物结晶象是点缀其间的星辰。
当元丝含移动时，石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。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眸，此刻竟能看出几分专注的神采。
它会小心翼翼地调整站姿，确保自己投下的阴影不会遮挡元丝含身前的光；当微风拂过，吹落枝头海棠，它会迅速而轻柔地伸手，替她拂开将落未落的花瓣。
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，仿佛生怕自己粗糙的石质手指会碰伤她分毫。
元丝含转身看见梁蛰明，眼中掠过一丝惊艳：“梁公子今日这身打扮，倒是让人眼前一亮。“
石人随着她的话语，也将目光投向梁蛰明。那目光中带着审视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剔，象是守护珍宝的忠仆在打量每一个靠近的人。
“元小姐过奖。“梁蛰明拱手回礼，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石人吸引。
他看见当元丝含说话时，石人会微微侧首，那些镶崁在耳廓位置的晶石隐隐泛光，仿佛要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收藏。
当元丝含示意他们到一旁的石桌就坐时，石人竟然抢先一步，用那双粗粝的石掌小心翼翼地将石凳往外挪动寸许，方便落座。
这般细致入微的伺奉，让梁蛰明暗自心惊。
他忽然想起《人祖传》中的记载：石人得见古月阴荒仙姿，当即为其美貌倾倒，展开狂热追求。
此刻他方才确信，那并非只是飘渺的传说。
爱情蛊点化的顽石，一旦心动，便是亘古不变。
眼前的石人，就象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，笨拙而又执着地守护着心中的月光。它每一个眼神、每一个动作，都在诉说着无声的爱慕。
可惜啊……
那个古老传说的结局，终究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。
元丝含对石人的殷勤早已习以为常，她漫不经心地接受着这一切，优雅落座后，对梁蛰明浅笑道：“昨日与公子在暗流阁拍卖会偶遇，未及相认，今日特意备了些茶点，希望能与公子叙叙旧。“
石人安静地立在她身后，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，仿佛这世间万物，唯有她是它眼中的风景。
梁蛰明看着这一幕，心中凛然。
他非常清楚元丝含是个未曾开窍的凡女。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，却让一个实力堪比三转蛊师的石人对她死心塌地。
这石人虽不算顶尖强者，却是一股完全忠于她个人的力量，在这世家大族明争暗斗的旋涡中，这份独属于她的忠诚，远比借用家族力量来得可靠。
梁蛰明神色淡然，指尖轻抚过温热的茶杯边缘：“元姑娘，你我既已在城门前道别，今日又何必特意邀我前来叙旧？“
元丝含轻轻抬手，石人虽面露不舍，却仍顺从地退至院门处。待那沉重的脚步声远去，她才微微前倾身子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梁公子，既然都是明白人，我也不绕弯子。你想要的那只酒虫，我有办法帮你得手。“
“代价是什么？“梁蛰明目光如炬。
“不必谈代价。“元丝含眼波流转，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，“帮你，也是在帮我自己。“
见梁蛰明眉头微蹙，她继续道：“那酒虫如今落在我那好弟弟元丝冲手里。事成之后，我只要他的人窍炼蛊，你得酒虫，各取所需。“
“说到底，还是想借我之手。“梁蛰明直视着她的眼睛，“既然如此，当初在城外为何不提？“
“那时我尚未得到家族重新接纳的承诺，自然无从谈起……“元丝含坦然相告，神色平静。
梁蛰明唇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意：“在城外时，我不过是个一转蛊师，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。直到拍卖会上，姑娘见我身后有位四转蛊师撑腰，这才改了主意，是也不是？“
“公子既然心如明镜，我也不必遮掩。“元丝含执壶为他续茶，“此事，你应还是不应？“
“不应！那位四转蛊师，我根本调动不动，实在无能为力。”梁蛰明微微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：“更何况，酒虫虽好，却非必不可少。“
他起身整理衣袍，姿态从容，“今日我便打算离开黑蛊蛮城，这些是非恩怨，还是留给姑娘自己处置罢。“
这一番话说得决绝。
元丝含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，她小嘴微抿，似乎眼泪都在眼框打转，半晌后才委屈应道：“唉……没想到公子竟然如此绝情。罢了……我也不强人所难。”
她垂眸凝视着杯中荡漾的茶汤，沉默片刻才低声道：“既然如此……那妾身便以茶代酒，为梁兄饯行。“
梁蛰明闻言，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。他虽然存着几分戒心，但细想之下，自己与她并无仇怨，她没有加害的理由。更何况方才二人同饮一壶茶，若真有问题，她自己也难以幸免。
思及此，他终是举杯至唇边。茶汤清冽，带着淡淡兰香，一饮而尽后，他将空杯轻放回石桌：“告辞。“
转身欲离，却见那石人不知何时已挡在院门前，庞大的身躯如小山般阻住去路。石人低头看他，粗粝的嗓音闷如滚石：“你惹她伤心了。“
梁蛰明抬眼望向石人那双晶石眼眸，意味深长地道：“石人，我送你一句忠告：永远不要把心丢掉。无心者，没有资格爱人。
说罢，他绕过石人，大步向外走去。阳光洒在月白长衫上，衬得他身姿格外挺拔。
然而刚走出不到十步，梁蛰明忽觉一阵天旋地转，脚下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。
“那茶！又来？“他猛地回头，只见元丝含依旧端坐石桌旁，双眸平静无波，仿佛早已知晓这个结局。
视线迅速模糊涣散，最后映入眼帘的，是石人那双带着困惑的晶石眼眸。
“砰——“
梁蛰明终是支撑不住，重重倒在青石地上，彻底失去了意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