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烛高燃,映得满堂喜气。
元丝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,模糊的铜镜中映出她姣好的面容。她打开一只雕花木匣,取出许久未用的胭脂水粉。
石人僵立在一旁,晶石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,目光里满是不解、迷茫,与隐隐的痛心。
元丝含执起玉梳,缓缓梳理着如瀑青丝,动作优雅而专注。她将每一缕发丝都精心打理,挽成一个繁复而美丽的发髻,斜插一支金步摇,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。接着,她细致地敷粉、描眉、点唇,苍白的脸颊渐渐染上绯红,淡色的唇也变得饱满欲滴。
最后,她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大红嫁衣,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。宽大的袖口与曳地的裙摆,更衬得她身姿窈窕,风华绝代。
当她终于装扮停当,缓缓转过身时,一直静默如顽石的石人周身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震颤。
它那双晶石眼睛呆呆凝望着盛装的新娘,仿佛连构成身体的石头都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。它不懂何为美丽,但在它简单纯粹的感知中,此刻的元丝含,比它守护了千百年的山间明月、林间清泉,还要耀眼,还要让它那并不跳动的心脏,感到一种沉闷的撞击。
元丝含对石人的反应恍若未觉,或者说,她并不在意。
“你出去吧,”她头也未回,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,“守在门外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”
石人迟钝地眨了眨眼,庞大的身躯微微动了动,象是想说什么,但粗粝的嗓音终究没有发出任何音节。它默默退出了房间,一步一顿,反手将雕花木门轻轻掩上。沉重的身躯倚在门廊柱边,把月光与夜色都隔绝在外,也将自己隔绝在内室的暖融烛光与刺眼红妆之外。
院中寂静,唯有风吹竹叶,沙沙作响。
元丝含推开一扇亮着灯色的房门。房内有张床,床上铺着鸳鸯被,被中躺着一个男人。
正是那一身白衣的梁蛰明。此刻他已中毒沉睡,浑然不觉。
她伸出纤纤玉手,轻轻握住梁蛰明无力垂落的手。他的手掌宽厚,指节分明,带着温热的体温。她牵起他的手,隔着华美却冰凉的大红嫁衣,一遍遍抚过自己的手臂、腰肢,最后停留在脸颊旁。
她微微侧首,将发烫的脸颊偎进他宽厚的掌心,闭目发出一声满足的的轻吟。那隔着一层绸缎的触摸,仿佛带着电流,慰借了她某种深入骨髓的渴望。她沉浸在这虚幻的亲昵与占有中,唇角勾起一抹执拗的笑意。
门外,石人终究无法按捺那非人之心也无法理解的躁动。它微微偏头,将那坚硬的石质脸颊贴近门缝,晶石眼眸通过那细微的缝隙,窥见了室内的一幕。
它看见元丝含依偎着那只手,脸上流露出它从未见过的、混合着脆弱与幸福的神情。
那一瞬间,一股比刚才更加沉重、更加空洞的感觉攫住了它。它不懂这叫做“失落”或是“嫉妒”,它只感到一种庞大的、无处安放的茫然。
它守护她,陪伴她,听从她的一切指令,却从未见过她对自己流露出这般神色。
它默默地转回头,仰望着被屋檐切割成一线的、黯淡的夜空。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的石阶,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。
内室之中,元丝含牵引着梁蛰明无力的手掌,缓缓探入嫁衣内襟。
温热的掌心紧贴着肌肤,她微微战栗,闭目沉醉在这份原始的抚触之中。
这一刻,她不再是那个端庄自持的女子,只是一个渴望被占有的灵魂。
门外,石人收回凝望夜空的视线,晶石眼眸再次转向门缝。那一抹刺目的红,与榻上它亲手送入洞房的白衣男子,在烛光中交织成它无法理解的画面。
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它空旷的胸腔里沉淀、凝聚……
那不是人类复杂的爱恨,而是更纯粹、更恒久的守望。
它想,只要她如愿,便是好的。
这就是石人的“爱“。
如此沉默,如此沉重。
如同它亘古不变的躯壳,永远矗立在门外,守着这一院清冷月光,守着门内那场它永远无法参与的红尘绮梦。
晶石眼中最后一丝光芒渐渐沉淀,化作千年不变的守护。
翌日。
梁蛰明在琴音中悠悠转醒。
那琴声很轻,像晨雾漫过竹林,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幽怨。他试着起身,却感到一阵虚软,显然他体内馀毒未尽。
“你醒了。”元丝含的声音和琴音一同停下。她依旧坐在窗边的琴台前,指尖还虚按着弦。
“为什么?”他靠在榻上,声音虚弱:“我不打算帮你,你把我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?”
她起身,白衣曳地,走到他榻前。俯身时,发梢掠过他的脸颊,带着冷香。
“报恩。”她轻轻吐出两个字,伸手替他掖好被角,“你救我一命,我还你一夜红妆,方才两不相欠。”
他握住她即将抽离的手腕。那只手腕很细,冰凉。
“我不信。”他直视她的眼睛,“若只为报恩,何须用这种方式?你究竟在谋划什么?”
她轻轻挣开,走到窗前。石人静立院中,落叶纷飞,有几片停在它肩头。
“你中的毒,需要连服七日解药。”她背对着他,声音飘忽,“这七日,我会照顾你。”
梁蛰明闻言双目微眯:“你故意留我七日,究竟想做什么?”
元丝含已走到门边,闻言脚步微顿,却不回头。“好好休息。”她的声音轻得象一阵风,旋即消失在门外,只留下一室药香和那尊沉默的石人。
屋内顿时陷入奇异的寂静。梁蛰明与石人面面相觑,那晶石眼眸在昏暗中泛着幽光。就在他以为这石象会永远沉默下去时,石人却突然开口,“你的手……究竟有什么魔力?”
……
黑蛊蛮城,元府深处。
一名仆从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,俯身凑到一位华服公子耳边低语。这位公子正是元家少爷元丝冲,与元丝含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弟。
听完禀报,元丝冲面露惊诧:“你说那贱人竟找了个男人洞房?”
仆从躬身称是。
府中那些派去“保护”元丝含的护卫,实则也肩负着监视之责。家主元朔封虽怜悯女儿无依无靠,准她重归家族,却设下了重重限制。
当年元丝含权柄在握时,竟曾想拿亲弟炼蛊。此事触怒全族,她本已被逐出门墙,后经苦苦哀求,元朔封才心软允她归来。然而今时不同往日,她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。
即便如此,元丝冲对这个姐姐仍不敢有半分松懈,甚至早已萌生除之后快之心。
他拂袖转身,声音森寒:“继续监视,一有动静,立即来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