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认识!我怎么会认识他!”
娇杏神色慌张,连忙否认。
黛玉笑笑,不再提及这个话题。
当故事照进现实,如一面镜子,照见人性的不堪。
娇杏顿觉失言,脸上露出几分难堪来。自从成了知府夫人,昔年在甄家为仆的日子,就是成了她缄默其口的过往。
哪怕因此结识了贾雨村,从一介奴婢成为人上人,尊贵的知府夫人。
却还是不能掩盖她内心深处的自卑。
华服珠宝,金簪银钗只能装点她的外在,无法弥补她内心的空洞。
当昔年主家的消息传来,她心中最先浮现的,不是欣喜,而是恐慌。
念及自己过来的目的,娇杏稳了稳心神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,道:“只是我之前邻居也姓甄,多年不曾回老家,倒是不知道他家如今怎样了。
这回听说了家乡的故事,才冒昧前来叼扰姑娘。”
黛玉笑笑,转述了邢崧在甲板上讲的故事,叹息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,也不知道那甄家姑娘如何了。”
娇杏勉强笑笑。
心下也有些伤怀,自有了自己的孩子,她才能理解甄老爷与甄娘子。
甄姑娘丢了,真真是要了这对疼爱女儿的夫妇的命了。
想到自己为人母的心情,娇杏忍不住说道:“甄姑娘会找到的,她娘还在等着她回家呢。”
黛玉面露几分诧异,原本只以为娇杏已经被繁华迷晕了双眼,没想到还有这般心软的一面。
之前听邢世兄那般说起,她都觉得甄姑娘怕是找不回来了,可贾先生的这位夫人,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。
倒是让她刮目相看了一回。
娇杏有些脸热,却还是坚持道:“林姑娘,您年纪还小不知道,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,哪里舍得他吃半分苦?我也有自己的孩子,自然希望英、甄姑娘能够回到她母亲身边。”
说起来,她也跟在甄娘子身边,照顾了甄姑娘三年,若是再见甄姑娘,想来她还能认出来呢。
英莲眉心的那点胭脂痣,实在鲜明。
“您是位好母亲。”
黛玉由衷感慨道,对娇杏的感官也添了两分真切。
虽有诸多缺点,却也不得不承认,娇杏内心仍存有一片柔软。
娇杏笑道:“您说笑了,天底下哪对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?”
二人又闲话一回,娇杏几次试探,确定黛玉确实不知道更多,方才提出告辞:“我孩子年纪还小,离不得人,就先不叼扰姑娘了,下回再来找姑娘说话。”
黛玉略留了一回,送了娇杏到门口,目送她下楼。
待娇杏走远,黛玉甫一回头,便见到了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贾琏,疑惑道:“琏二哥,你怎么来了?”
贾琏收回落在娇杏背影上的目光,看向黛玉,问道:“方才走的是贾雨村的夫人?她怎么来找你了?”
“正是。”
黛玉点了点头,将娇杏的来意说与贾琏知道。
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,只是贾雨村一家心虚,才这般遮遮掩掩的。
“甄士隐,贾雨村,没想到他们倒是还有这样一番渊源。”
贾琏轻笑一声,怪道崧弟不愿与贾雨村交际。
原来之前便认清了他的为人。
不过,贾雨村这般,受人大恩不图报的,真的能诚心为他家做事吗?
贾家于贾雨村,只是锦上添花,便是没有贾、王两家,他也能投奔别家,借势起复。
而甄士隐,却是实实在在地雪中送炭,给生活困顿、衣食无依的贾雨村送上盘缠冬衣,供他上京赶考。若是没有甄家,贾雨村什么时候才能考中进士,还是个未知数呢。
不过,贾琏倒是不怎么怕贾雨村日后得势,反咬贾家。
贾家一门双国公,如今还有大妹妹在宫中为妃,贾雨村便是有几分才干,又如何与他们这世代簪缨的世家大族相比?
更别说什么得势之后反咬贾家了。
贾琏暗笑自己杞人忧天。
看向黛玉,笑着嘱咐道:“时候不早,咱们回去吧,夜里风大,林妹妹也尽量少出门。”
黛玉点了点头,扶了紫鹃的手,回船舱吃晚饭。
在船上的日子没什么娱乐,邢崧每日整理笔记,笔记整理完看书,闲遐时找黛玉下棋。
二十多天过去,少年的棋艺已经有了长足进步。
从刚开始需要黛玉让两子,让他执黑子先行,方能与黛玉有来有往地下两回,到现在,已经不需要黛玉相让,偶然也能赢上一局。
这日,如往常一样,邢崧看了一上午书,与黛玉一块用了午饭,坐在船上的客厅里喝茶歇息。
黛玉学着邢崧的姿态,懒洋洋地靠坐在引枕上,笑问道:“邢世兄,今日可还要小妹让你执黑子先行?”
虽是打趣的语气,心下却也有几分自豪。
邢崧的棋艺,可是她一点点教出来的,从刚开始连棋盘都看不懂的外行,到现在已经能与她下得有来有往。
才用了不到一月的时间。
这般一点就通的学生,让小姑娘教起来极有成就感。
“现在的我可不是昨日的我了,咱们今儿个猜先,我可不一定会输。”
邢崧虽不能稳胜黛玉,嘴上却是半点不服软。
下围棋而已,输赢他与黛玉二八开吧,他二黛玉八。
再来点盘外招,转移黛玉的注意力。
优势在我!
“紫鹃姐姐,取棋盘来!”
棋盘还没来,倒是贾琏从外面走了进来,见了坐在椅子上的二人,笑道:“你们都在呢?先别玩了,咱们马上就到京城码头了,准备下船吧。
“就到了吗?”
黛玉坐直了身子,起身看向门外甲板。
在船上虽不自由,可有邢崧在,却是她人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了。
在邢崧面前,她不需要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唯恐被人看轻了去。更不用寄人篱下,连王夫人身边的陪房都能看轻她,将别人挑剩下的绢花给她。
可现在船已经到了京城码头,以后再想见邢世兄,可就难了。
这般想着,黛玉又忍不住转头,去看邢崧。
少年起身,舒展了一下身体,笑道:“在船上住了二十多天,总算是能下船了。”
原来邢世兄并不喜欢船上的生活吗?
小姑娘眼底暗了一瞬。
邢崧注意到黛玉的神色,对她笑了笑,转头看向贾琏,笑道:“快下船了,咱们也去收拾东西吧。”
“我可不正要过去?”
贾琏并未注意到二人的眼神交互,匆匆去了船舱内。
待贾琏走远,邢崧走到小姑娘跟前,笑道:“船上无趣,咱们马上就能上岸了,林妹妹不高兴吗?”
“才没有。”
小姑娘闷闷不乐,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。
回了荣国府,她就很难再见到他了。
还说把自己当做亲妹妹看,可谁家哥哥妹妹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的?
骗子!
邢崧笑问道:“林妹妹不高兴了,是因为进了荣国府,咱们就见不到了吗?”
黛玉嗔怒看向眼前之人,既然知道,还这副模样。
之前都是哄我的不成?
小姑娘冷哼一声,别过头去不再看他。
“林妹妹有什么事儿,都可以跟我说,不用藏在心里。我说了,把你当亲妹妹照顾,自然不会食言。”
邢崧看着小姑娘柔软的发丝,声音温柔,笑道:“若是你什么都不说,我又怎么能猜得到呢?在我这里,林妹妹想说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你会来荣国府看我吗?”
小姑娘抬起头,看向邢崧,认真道:“半个月,不,一个月来看我一回,可以吗?”
邢世兄还要念书,半个月来荣国府一趟好象有点眈误他时间,可至少一个月来一回,不能再少了。
迎着小姑娘写满期待与濡慕的眼神,邢崧说不出拒绝的话来。
好在,他也用不着拒绝,摸着小姑娘柔软的发丝,笑道:“自然可以。不过,我近几年可是要住在荣府的,要一个月才能见林妹妹一回吗?”
这般说着,邢崧脸上露出几分苦恼来。
似乎不知该如何决择。
“你又哄我!”
黛玉瞪大了眼睛,抬头看向邢崧。
微红的眼框里淌下两行清泪,却又很快消失在鬓角,小姑娘用帕子胡乱擦了下眼角,气鼓鼓地看向邢崧,控诉道:“你是不是早就决定好了?故意瞒着我,想看我出丑?”
“怎么会?”
邢崧连忙否认,他虽然没特意说起过,却也没想着瞒着黛玉。
更何况,惹哭林妹妹对他有什么好处?
他虽然喜欢逗小姑娘,看她表现出不同的情绪,却不代表他喜欢惹小姑娘哭。
比起黛玉落泪,他还是更喜欢看到小姑娘开心的笑脸。
邢崧笑道:“真没有,我何必瞒着林妹妹呢?只是没想到林妹妹这般舍不得我。”
黛玉瞪了他一眼,却没有否认,转身就走:“紫鹃,咱们回去收拾东西去!”
哪怕不是故意的,却也是他勾得她落泪,甚至她还让她一个月去荣府看她一回,现在回想起来,黛玉觉得刚刚的自己傻透了!
她现在不要理他了!
起码也要下船之后,再看他表现!
小姑娘转身走了,邢崧也不再多留,回了船舱收拾东西。
待众人收拾好了行李下船,黛玉又走到了邢崧身边,虽未主动开口,眼神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瞟。
“咱们走罢。”
在众人面前,邢崧也不好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,对黛玉笑了一下。
小姑娘点了点头,跟紫鹃一起上了贾家来接人的轿子。
邢崧则跟着贾琏一块上了马,骑马进了内城。
少年坐在马背上,与贾琏走在一块,也在打量着这座古城。
京城乃是天子脚下,首善之地,其街市之繁华,人烟之阜盛,自与别处不同。哪怕邢崧见惯后世繁华都市,也不得不承认,大汉神京,亦有其独到之处。
骑马慢行不过两刻钟,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,三间兽头大门,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。
见了贾琏这一行人,连忙凑过来帮着牵马。
“西府二爷回来了!”
“二爷和林姑娘回来了,还不快去通传?!”
一众小厮簇拥着贾琏等人往西行,不多远,便到了荣国府门前。
邢崧跟着贾琏在门口下马,从西边的角门进来,穿过影壁,走过垂花门,在垂花门门口等了黛玉下轿。邢崧与黛玉、贾琏三人一道,经过抄手游廊,行至贾母院中。
在进入贾宅之后,邢崧便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。
从他进门开始,直到走进贾母院中,这一路走来,迎接他的,便是贾家一众仆妇们或是惊讶、或是好奇的目光。
而随着他进入贾家内院,这样的打量,非但没有减少,反而是换了一茬又一茬。
邢崧觉得,他今日应该见了荣府大半的仆妇了。
少年一路走来,忽略那些投来的目光,倒是打量了一番荣国府这座百年公府,亭台楼阁,画栋雕梁,一步一景,美不胜收。
比起先前在苏州时小巧精致的杨家园林,荣国府则多了几分金雕玉砌的富丽堂皇。
再次与一道好奇的目光对上,邢崧默默收回目光,轻笑出声:“想来琏二哥家待仆妇十分和善。”
若非主家好性儿,谁家仆妇们正事儿不干,专门来路上偶遇的?
从黛玉初进荣国府时秩序井然,丫鬟仆妇们各司其职、等级分明不同,现在的贾家,显然规矩已乱,丫鬟仆妇们偷奸耍滑,态度散漫。
贾琏有些脸热,没想到自家的仆妇如此散漫,倒是教邢崧看了笑话。
瞪了一眼假山后面露出来的一双眼睛,贾琏朝邢崧拱手笑道:“崧弟见笑了,晚点我让你嫂子说她们。
显然并不是很在意仆妇们偶尔的失职。
邢崧笑笑,并未多言。
他不过才进荣国府,能提醒一句已是难得,又怎么会去多管闲事呢?
更何况,贾家乱起来,他才好查到更多。
若是贾家秩序森严,如铁桶一块,泼水不进,他在其中又能查到些什么?
倒是黛玉闻言,环顾四周,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,有些晃神。
说起来,她几年前初来荣府时,贾家的布置,与如今倒是未曾改变多少,但是丫鬟仆妇们的行为,却是变了许多。
三人心思各异,行不多时,便到了贾母的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