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是他笑得太假。”
邢崧留下这句话便进了船舱。
贾琏望着表弟离去的背影,站了片刻,方才反应过来,邢崧回的是他之前问“为何对贾雨村态度冷淡”的话。
贾雨村笑得太假?
贾琏低头忖度片刻,还真是这么回事儿。
虽说贾雨村在他面前的表现从来都十分完美,可他好歹也是从小被人奉承惯了的,真情还是假意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不过,崧弟方才说的贾雨村的夫人要来打探消息,又是怎么回事儿?
邢崧与贾雨村先前还有什么交集不成?
贾琏思忖片刻,到底是没能想出个结果,如此也就撂下不想了。
想来贾雨村的夫人过来,也躲不过他的眼,到时候再来看热闹好了。
这般想着,贾琏也回了船舱内房间。
而这边,邢崧以为要过两天才会找过来娇杏,傍晚就上了三楼,带着两个丫鬟过来拜访黛玉。
在娇杏找过来之前,邢崧正与黛玉手谈。
黛玉给邢崧简单讲了围棋的规则,二人便开了一局。
多说无益,还是得多练才行。
邢崧是新手,之前从未接触过围棋,黛玉年纪虽小,却是胸有沟壑。
二人对局,与其说是对弈,不如说是黛玉对邢崧单方面的碾压。
黛玉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便见邢崧立马跟了一手。
小姑娘即将落子的手就是一顿,闭了闭眼,真是一步酣畅淋漓的臭棋啊!
她只需再走一步,邢世兄的棋子就能被她全部堵死了。
“我算是相信,世兄之前没骗我,是当真不会下棋了。”
黛玉笑道。
接着手腕一转,在另一处落子,原本对方必死的局,又让她给盘活了。
邢崧闻言,将目光转到身前的棋盘上,仔细算了一下,好险,刚才差点就没了。
脑中回想了一番黛玉方才给他介绍的规则,忖度片刻,方才落子,笑道:“多谢林妹妹手下留情。”
“这一手倒是有几分象样。”
黛玉看了一眼邢崧落子的位置,满意了几分,打趣道:“看来这束修没白交,世兄已经记清规则了。咱们不妨重新再来一局?”
邢崧应道:“下完这把。”
才刚开始呢,虽然走了不少弯路,可他现在也算是摸清了围棋的规则,做事总要有始有终不是?
复又催促黛玉道:“林妹妹,该你了。”
“那好。”
黛玉莞尔,毫不留情地落下一子,不过数步,邢崧又被逼上了绝路。
经过再三计算,确定自己确实已经没有胜算之后,邢崧投子认输:“林妹妹棋技高超,为兄佩服。”
哪怕他只是一个新手,也能看出黛玉的棋力非同寻常,不仅秒杀他这种新手,便是沉浸多年的棋手,想来也很难是黛玉的对手。
毕竟,围棋一道,也是要看天赋的。
少年笑着邀约道:“咱们再来一局?”
黛玉点了点头,算是应下。
二人将棋盘上的棋子捡起,复又开了一局,邢崧执黑子先行。
手谈间,黛玉问起邢崧方才在甲板上讲的故事。
“邢世兄突然说起那位甄乡宦的故事,是什么缘由?”
黛玉心思细腻,在贾雨村过来时,从他的表情中便瞧出了几分蹊跷,而邢崧先前说过,这故事乃是真实发生的。
又结合邢崧之前说过的话,小姑娘大胆猜测道:“贾先生认识这位甄老爷?”
邢崧是真有些惊讶了,他素知黛玉聪慧,不料她居然能猜到这个,执棋的手一顿,饶有兴致地反问道:“哦,何出此言?”
见邢崧并未否认,黛玉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,解释道:“我与贾先生好歹也有一年的师徒之谊,对他算是有几分了解,他上船后,听到甄士隐”这个名字,有一瞬间的迟疑,若非我对他有些了解,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异状。”
“林妹妹洞若观火。”
邢崧笑着赞了一句,眼底满是对黛玉的欣赏与肯定。
这般聪慧又心思细腻的小姑娘,怎么会看上宝玉?想来还是见识少了!
被邢崧用那般毫不掩饰的欣赏的眼神看着,小姑娘有些脸热,执棋的手一歪,手中白子便下错了地方。
本想捡起,重新落子,却被邢崧按住了手:“林妹妹,落子无悔!”
说着,为避免黛玉后悔,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催促道:“林妹妹,该你了!”
小姑娘看着棋盘上原本大好的优势,被那下错的一子毁了个七七八八,如今二人的赢面又变成了五五开。
黛玉哭笑不得地收回了被邢崧按着的手,心底闪过一丝异样。
复又为邢崧的进步而惊叹,笑道:“邢世兄果真是大进益了,不过才下第二盘,都能与小妹五五开了。想来要不了多久,小妹就不是你的对手了。”
说完,毫不留情地落下一子,棋盘局势又倒向了一边。
甚至还挑衅地睨了邢崧一眼,大方道:“那步棋就当让你了,邢世兄请。”
这个记仇的小妮子!
邢崧摇头轻笑,心下又生一计。
在计算好的位置落下一子后,只听邢崧刻意压低了两分声音,开口道:“说起来,那位甄老爷,与贾知府之间,还有几分渊源呢。
“哦?”
小姑娘果然被邢崧的话吸引,加之少年那刻意压低的声音,给他接下来要说的话,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。
黛玉声音也跟着低了两分,身子前倾,靠近邢崧小声催促道:“邢世兄你快说。”
“林妹妹你还没落子呢。”
邢崧催了一句,不待小姑娘反应过来,继续道:“那位甄老爷,严格说来,对贾知府有着知遇之恩。当年贾雨村不过是一介穷儒,寄居葫芦庙,幸得甄老爷赏识,送了银子、冬衣,供他上京赶考,可不是对他有着知遇之恩?后来
“”
原来贾先生之前还有一段这样的经历?黛玉一时听入了迷。
也没怎么关注棋局,只在邢崧催促她落子时,匆匆在棋盘上落下一子。
在听到贾雨村授了县令,遇上娇杏之后,黛玉握棋的手一紧,追问道:“那后来呢?贾先生在大如州当县令,可有帮忙找甄老爷和甄姑娘?”
邢崧算准时机,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轻笑道: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倒是听说那娇杏被贾知府纳做了妾室。”
黛玉轻叹了一口气,这甄家,倒是命途坎坷。
也不知那甄姑娘如今如何了。
邢崧也不着急,静静地等着小姑娘整理好情绪,方才开口道:“林妹妹,该你了。”
“恩,好。”
小姑娘收回思绪,重新将目光放到棋盘上,可哪里还有她落子的馀地?
局势已经明朗,黑子已然取得了胜利。
黛玉看着满盘的黑子,手中捏着的白子不知该落在何处,无奈认输。
小姑娘气嘟嘟地看向对面笑得一脸坦然之人,笑骂道:“好哇你!怪道好心给我讲故事,原来是在使这种盘外招!”
“林妹妹就说我是不是赢了吧!”
对面的少年毫无愧疚之心,洋洋得意道。
“不行!咱们再来一局!”
黛玉虽认输,却是半点不服气,叫囔道:“这回我让你两子,你执黑子先行,我定然不会再输!”
小姑娘被激起了斗志,挑衅地看向对面,激将道:“邢世兄可要再比一场?可别是不敢了吧!”
邢世兄进步虽快,却也不过初学,便是让两子,她也不会输给他!这回不过是意外而已。
邢崧还未开口,紫鹃上来给二人换了一盏新茶,禀告道:“姑娘,贾知府的夫人来了,说来拜见您。”
“天缘不巧,看来林妹妹今日是没有机会再赢我一回了,咱们明日再来。”
邢崧接过紫鹃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口,笑道。
没想到娇否来得倒是快。
可惜贾雨村打错了主意,黛玉可不知道这甄贾两家的牵扯。
黛玉看着邢崧的神色,无奈点了点头,定下明日再一块下棋的约定。
心下忖度着贾雨村夫人的来意,她好歹也是知府夫人,来见她一介闺阁女子,用的居然是“拜见”二字。
贾先生这位新夫人,也未免将姿态放得太低了些。
她也是知道贾雨村的原配早逝,现在的这位夫人,听说是妾室扶正的。
在大户人家,妻子过世,扶正妾室的可不多。
邢崧见黛玉沉思不语,靠近她低声给她说了娇杏的身份。
见小姑娘瞪大了眼睛,方才笑道:“随便你见不见她,她此番过来,也不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罢了。”
黛玉瞪了凑到跟前的人一眼,推开他起身,整理了一番衣裳,见并无不妥之处,道:“她既然来了,哪有不见之理?”
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邢崧笑笑,从另一边离开,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贾雨村带着家眷上船,他们便分了二楼给贾雨村一家住,邢崧与黛玉、贾琏等人带着丫鬟住在三楼。
好在这艘船大得很,他们三人带着人住在三楼,不仅各自有专门的屋子,还有待客、玩乐的地方,哪怕船上还带了许多丫鬟婆子侍候,也是半点不显得拥挤。
黛玉在船舱的客厅见到了贾雨村的新夫人。
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生得仪容不俗,眉目清朗,虽无干分姿色,却亦有动人之处。
只是满头的珠翠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,厚重的粉底、眼底偶然闪过的算计,显得人庸俗市侩了起来。
黛玉面色不变,笑着迎了上去,道:“夫人是长辈,合该我去拜见您才是,您快请坐。”
黛玉笑容真挚,待人客气却又不显得疏远,反而让娇杏觉得她干分热情好客。
在黛玉的礼貌夸赞之下,娇杏顿时将贾雨村先前的嘱咐抛在了九霄云后,拉着小姑娘的手,笑得一脸欢喜:“林姑娘真真是个极妥帖的人,我家老爷之前还跟我夸你呢!”
黛玉一噎,贾雨村在娇杏面前夸她?
这也太不讲究了些!
虽说是师徒,可她也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,哪里是他能在外面随口议论的?
甚至娇杏还当着她的面,这般大咧咧地说出来。
他在外面议论我的名声,现在你来告诉我,难道还想我谢你不成?
小姑娘脸上笑容微敛。
偏偏娇杏并未察觉,吹捧了黛玉几句。
她虽是丫鬟出身,可在甄家时,封太太待底下的丫鬟极好,并未吃过什么苦头。
便是去了大如州封家,那样清贫的日子也没过太久,后来被贾雨村纳为妾室,不过一两年,便成了正房夫人。
再后来,跟着贾雨村来到金陵,作为知府夫人,更是一直被人捧着的。
这几年,都是旁人看她的脸色,哪里还能看出黛玉脸色的变化。
黛玉初时还听了几句,可见她一直说不到正事儿上来,也就撂下了,端着杯茶水细细品尝。
冷眼看着娇杏奉承了一大堆,而后抓起桌上的茶盏,吨吨吨喝了几大口,评价道:“淡了些,要是再浓些就好了。”
小姑娘暗道:“倒是可惜了我这上好的茶水。”
却不知这边娇杏也在腹诽:
这林姑娘忒小气,上茶也不知道多放两片茶叶,泡得浓些。
放下茶盏,娇杏方才意犹未尽地开口道:“林姑娘,您也是苏州人士,说起来,咱们还是同乡呢。”
“哦?夫人也是苏州人士?不知是哪一家的千金?说不定还与我家有旧呢。”
娇杏语塞,讪讪开口道:“不是什么大家出身,小门小户的,想来林姑娘也不认识。
,虽是这般说着,心下却暗恨黛玉说什么不好,偏偏要问她的家世。
稍微知道些根底的,谁不知道她是妾室扶正的继室,天然比别人家的夫人太太矮一头。
全然忘了是她自己先挑起的话题。
见黛玉并未继续追问,娇杏松了一口气,出身是她不愿提起的过往,偏偏老爷要她来打探消息。
“林姑娘,方才听我老爷说,你们说的那个故事的主人公,甄士隐,不知是什么来头?”
娇杏试探着开口,一双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黛玉,生怕看漏了她脸上的表情。
黛玉恍若未觉,笑道:“只是听来的故事罢了,倒是夫人亦是苏州人,难道认识这位甄老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