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国府,荣庆堂。
才过了午时,正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,厢房内的角落里摆着冰鉴,冬日里存储的冰块在里面慢慢融化,散发出丝丝凉意。
贾母在邢夫人与薛姨妈的陪伴下摸着骨牌,因凤姐儿不得闲,又寻了东府的尤氏作陪。
鸳鸯搬了个绣墩坐在贾母身边,帮着她摸牌,几个丫鬟手持扇子巾帕等物侍候在旁。
旁边的厢房内,李纨带着三春姐妹并宝钗、宝玉几人,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联诗,又似乎在讨论着什么。
宝钗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,一身裁剪简洁的玫瑰紫罗裙,外罩藕荷色纱衣,手持团扇,看向心不在焉的宝玉,笑着催促道:“宝兄弟,该你了!”
“啊,哦?”
宝玉倏尔回神,收回怔怔地看向门口的目光,一双含情的眸子转向宝钗。
“宝姐姐,你叫我?”
视线落在宝钗笼着鲜红珠串的手腕时,又不免呆了一呆,接着又慌张地将目光移开。
宝钗见了宝玉这般情状,以扇掩面,轻笑出声:“宝兄弟这是怎么了?倒是心不在焉的,近日也没听说老爷查你的功课啊。”
“昨儿个琏二哥就派人传了消息回来,说今日就能到家,二哥哥正等着林妹妹呢!”
探春看了宝玉那般模样,让人将桌上的书都撤了下去,换上果盘点心,道:“看来二哥哥是没心思联句了,咱们一块等林妹妹他们回来吧。”
迎春懦弱,惜春年幼,都没发表什么意见。
倒是宝钗听了两句风声,笑问道:“听说与林妹妹他们同行的,还有应天府知府贾大人,与贾家乃是同宗?”
宝玉此时也回了神,见无人回应,忙应道:“正是,听说是舅舅上了荐本,荐他上京补缺。”
听见宝玉回答,宝钗又急忙问道:“贾知府要在咱们府上住下不成?这两日看见凤丫头忙着招呼人收拾院子呢。”
贾琏、黛玉今日到家,这是他们一早都知道了的,可凤姐最近收拾院子又是为何?
可惜凤姐儿忙得很,压根不给她询问的机会。
宝钗只得在宝玉、三春姐妹面前问问,看她们是否知道什么消息。
“贾雨村在京中有地方住,不会来咱们家。”
宝玉诚实地摇了摇头,他只关心林妹妹何时回来,哪里还会操心更多?
更何况,最近秦钟病重,他每日忧心他都来不及,又怎么会注意到凤姐在忙些什么。
还是今日黛玉回京,才转移了些注意。
见众人冷场,坐在角落的迎春方才轻声道:“太太说,她娘家侄子要来国子监念书,以后住在家里。”
“邢家人?”
宝钗皱眉,她怎么没听说过。
而且,邢夫人出身不高,远不如她姨妈王夫人,又不得大老爷欢心,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国公府女主人,在府里也没什么话语权。
邢夫人娘家侄子上京,住进荣府也就罢了,毕竟是贾家的正经亲戚,可他居然能劳动凤姐儿亲自收拾院子。
甚至还是来国子监念书。
宝钗明显察觉此人不同寻常。
宝玉一听邢夫人娘家侄子这个称呼,突然就想起了两个月前,老爷突袭学堂的事儿。
虽说他有老太太护着,并未挨打,可直面老爷怒火的贾环,可是伤得不轻。
直到现在,人还在床上躺着呢。
听太医说,起码还得再修养一月。
而现在,这个“瘟神”,他居然要来京城念书,还要住在家里。
宝玉心头一紧,连忙问道:“大太太的娘家侄子?是那个叫邢崧的表弟吗?”
上回听说他还只是过了县试,应该不能来国子监念书吧?或许大太太娘家有两个侄子呢?
宝玉心下暗暗期待。
宝钗对这个邢夫人这个能进国子监念书的侄子好奇。
探春显然也对邢崧有些印象,该说不说,她亲弟弟贾环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。
哪怕她心中再恨贾环不争气,不好好在学堂念书,却也难免迁怒上邢崧。
虽说无根据,可若非邢崧成为县案首的消息传来,老爷也不会突然想到去族学,不看到族学中的情况,也不会踢贾环那一脚。
老爷那一脚,可是差点要了贾环的命了。
李纨亦有些好奇,惜春年纪尚小,只跟着众人的表现学。
是以,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角落处坐着的迎春。
迎春目光一闪,被所有人这般热切的目光望着,她有些不适,可她还真不知道更多。
邢夫人虽是她嫡母,却从来不管她,她都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。
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,迎春声音细若蚊咛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,低下头不看众人的目光。
“你们问二姑娘作甚,二姑娘每日跟你们一块念书,哪里知道这些。”
见迎春脑袋都要藏到桌子下面去了,李纨笑着帮她解围道:“大太太娘家只有一位胞弟,膝下一子一女,虽不知道名字,想来,来的就只有那一位了。”
李纨笑着轻摇手中素白的团扇,观察着在场之人的表情。
虽说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孩子,年纪最长的宝钗也不到十五,可一个个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小心思。
她对邢崧倒是没什么恶感。
说起来,她还有些感激邢崧。
若非邢崧成为县案首的消息传来,老爷也不会想着去族学,给族学换了位先生。
听兰儿说,这位先生学问不错,授课亦是上心。
这对他们母子来说,可是一件大好事。
听说与黛玉同来的就是那个县案首邢崧,在场众人心思各异,一时也没了攀谈的兴致,静坐候着他们的到来。
而另一边,由邢夫人、尤氏和薛姨妈陪着摸骨牌的贾母,玩得也有些不得劲。
邢夫人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木头,薛姨妈是亲家太太,哪怕有个尤氏,却也带不动气氛。
跟她们玩牌,比跟凤姐儿一块玩无趣多了。
在尤氏偷偷喂牌,再次赢了一把后,贾母脸上带了些许倦意,将手上的牌一撂,道:“年纪大了,不过摸了两把牌就累了,你们自个儿玩罢。”
又吩咐邢夫人好生陪着薛姨妈。
薛姨妈也顺势放下了牌,笑道:“老太太不玩了,我们几个玩得也没什么意思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
说着望向门外,道:“这几日倒是没见着凤丫头,也不知道她忙什么去了,连老太太这儿都没看到她。”
“家里家外这么多事情管着,她忙些也正常。”
邢夫人为儿媳说了句好话,道:“我今儿个来给老太太请安,凤丫头就在老太太这里了,可见她极早就过来了。”
贾母闻言,有些诧异,不动声色地看了邢夫人一眼。
老大媳妇今儿个转性了不成?
居然会在外人面前维护起凤姐儿来了。
她平时不是最恨凤丫头逢迎王夫人,把她这个正经婆婆撂在一旁的吗?
今日倒是出息了。
老太太虽说平日里不管事,可府里大小事儿都逃不开她的眼睛,只是年纪大了,难免管不到那么许多,许多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也就让他们过去了。
“凤丫头最近可忙,不光是府里的,外面的许多事儿都要她拿主意呢。”
尤氏平时与凤姐儿最为要好,也跟着帮腔道:“咱们都在这儿喝茶打牌,凤丫头还不知道在哪里晒太阳呢!”
被邢夫人和尤氏这般抢白一通,薛姨妈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她只是这几日没见到凤姐儿,忍不住抱怨了一句,没想到就“犯了众怒”了。
尤氏也就罢了,邢夫人今儿个怎么还头一个替凤姐儿说上话了?
讪讪地解释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凤丫头最近确实辛苦。”
“多谢姨妈惦记,外面确实热得很!”
贾母几人还未开口,凤姐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进来,通过挑开的帘子,带来阵阵暑气,厢房内温度都象是升高了些。
天气炎热,凤姐儿上身只着一件玉色罗地彩绘缠枝莲纱衣,下系翡翠撒花绉绸裙,通过薄如蝉翼的罗裳,隐约可见里头水红绣金牡丹的主腰。一把青丝挽了个斜髻,上插赤金点翠蜻蜓簪。
虽是家常衣衫,却也处处精致华美。
衣裳首饰的华丽,却无法掩盖那张更美的美人面,反衬得凤姐尤带着汗珠的脸蛋越发娇媚。
“怎么都看着我了?难不成老祖宗带着人私下说我坏话,被我给撞见了?”
凤姐儿简单行过礼,便在尤氏身边坐下,挑眉看向贾母。
贾母见了凤姐儿进来,顿觉空气都欢快了几分。
待听了凤姐儿这“倒打一耙”的话,心下一乐,笑骂道:“你这猴儿!大伙儿都在说你辛苦,体谅你大热的天还在外面奔波,你倒好,一来就寻我的不是了?”
凤姐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在场众人的神色。
唯有薛姨妈脸上有些尴尬,想来方才就是她在说她不好了。
倒是她婆母邢夫人,脸上有些许骄傲,是怎么回事?
凤姐儿不再多想,笑着起身,三两步行至贾母身旁,搂了贾母的骼膊笑道:“原是我的不是,冤枉了老祖宗,我给老太太赔个不是。”
“你一边去!一身的汗就往我身上凑。”
贾母笑着一戳凤姐儿的脑门,语气亲昵。
口中说的虽是嫌弃的话,却没有推开凤姐儿,任由她搂着。
看着贾母搂着凤姐儿亲香一阵,邢夫人问道:“院子可都收拾出来了?崧哥儿今儿个来了可要住下的。”
她没有儿子,如今有了个出息的娘家侄子,难免对他多关心两分。
何况,邢崧年纪轻轻,就能靠着自己的能耐,被大宗师看中,举荐到国子监念书,这不比贾家的小辈出息得多?
有这般出息的娘家侄子,她在贾家也脸上有光。
凤姐儿得了贾琏的话,也没轻视这个便宜表弟。
亲自带人收拾了院子出来,里面的东西,都是安排平儿帮着布置的。
如今见邢夫人问起,也是半点不虚,笑着应道:“太太放心,都收拾妥当了。只是侍候的人还没挑,不知是您来挑,还是我这边选了人送过去?”
邢夫人点了点头,应道:“那就好,人你看着挑两个妥当的就行。”
凤姐儿办事妥当,让她挑人就是。
薛姨妈眼神一闪,忙问道:“不知这位崧哥儿是何人?”
人还没来,就收拾了院子,拨了人侍候,这是谁家的亲戚,居然能得贾家如此对待?
要知道,她薛家母子三人过来时,贾家可没提前收拾院子给他们住。
全然忘了邢崧是提前告知了要过来的,而他们母子三人,却是突然造访的客人。
贾母对邢崧还有些印象,看向邢夫人道:“可是先前说过的那位县案首?老大家的娘家侄子,可真是了不得,年纪轻轻的就成了童生。”
一个童生。
薛姨妈顿时没了兴致。
她薛家豪富,又有王、贾两门显赫亲戚,还不把一个小小的童生看在眼里。
想来只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子,才让凤姐儿重视几分罢了。
邢夫人毕竟是凤姐儿的婆母。
凤姐儿先前得了贾琏的来信,对邢崧有几分好印象,笑着为他在贾母跟前说了两句好话:“老太太不知道,邢家表弟如今可不是童生了。
哦?
贾母眼神微动,十三岁的苏州府生员,称得上一句少年俊彦了。
却听凤姐儿继续道:“听说邢家表弟已经是秀才了,听说还是什么三元还是三旦?事情太多,我倒是记不清了。”
“可是小三元?”
不知何时,旁边的李纨并三春姐妹几人也走了过来。听见凤姐儿的话,李纨惊叹出声。
“小三元?好象是这么回事儿。”
凤姐儿一拊掌,笑道:“老祖宗知道我没念过书,不知道这些,只听说这位邢表弟一直都是头名,中了秀才还是头名,可见是个有学问的。”
苏州府的小三元生员。
旁人或许不知道其中分量,贾母和李纨却是清楚得很。
若无意外,一个进士,最次也是同进士出身。
可邢崧年不过十三,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。
贾母笑意微深,这邢崧倒是个有能耐的,偏偏身后又没有势力扶持,还与贾家是姻亲,这般人物,更该在他未起势时施恩。
不说以后为贾家做事,若是他有能耐,说不得贾家日后还要仰仗他几分。
老太太年纪大了,心却明白得很。
贾家之前站错了队,错失良机,又没有个出息的几孙,如今全靠她这个国夫人撑着门面。
好在大姑娘成了贤德妃,给兄弟们争取到了些时间。
就如先前将金尊玉贵的国公千金嫁与林如海一般,若是能绑定邢崧,贾家便能延续昔年的风光。
老太太忖度半晌,看向凤姐儿:“邢家哥儿是个有出息的,待会儿人来了,请过来让老身也见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