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榜之日,贡院门口再次被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参加院试的考生足有千馀,录取不过二百之数。
如吴县这般富县录取人数多,贫穷落后些的县城录取人数少,贡院红案前,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虽说大部分考生都上榜无望,可未曾亲眼看到,谁不会心怀期望?
“噫,我中了!”
一白发老者喜极而泣。
也有落榜考生寻遍红案,未曾找到自己的名字,遗撼离开。
“爹!我中了,我是生员了!”
一青年男子拉着父亲的手,欢喜道。
被他拉着的中年人却有些不耐烦,敷衍道:“中了好,快找找我的名字。”
“爹!你也中了,你是最后一名!”
“好好好!”
父子同案,哪怕做父亲的是最后一名,也足够让那中年人兴奋了,伸手重重拍向儿子的肩膀,道:“儿子,你比爹出息。咱们家以后就靠你了,你爹我不考了,你继续努力!”
被寄予厚望的几子心中的欢喜少了一半:“好。”
在看完自己的名次之后,众人才有心思去看其他人的名次。
有学子将目光移向最前面的案首之位,道:“院案首,嘉禾县邢崧。我记得他府试时便是案首。”
有嘉禾县学子应道:“不止,他与我同县,听说县试亦是案首。”
“小三元?能在苏州这等文风阜盛之地成为小三元,那可真是少年英才!”
随着院试发案,众人纷纷议论开来。
嘉禾县邢崧成为小三元案首一事,也迅速传开。
而此时,邢崧还在杨家,尚未出门看榜。
杨简兴冲冲地过来,向邢崧贺喜道:“崧哥儿,还未恭喜你成为院案首,进学成为生员,这可是小三元,咱们苏州多少年没出过了。”
“杨先生之前也没有吗?”
邢崧叼着个包子,抬头问道。
昨日杨先生将事情说与他知道后,也没急着让他做决定,而是让他回去思考o
离开熟悉的家人环境,重新融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。
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决择。
何况,他在嘉禾县生活了十几年,这里有他的亲朋好友,还有了谆谆教导他的老师。
去了京城,他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。
甚至随时有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。
邢崧昨儿个思考了一夜,自然睡得也晚了,起来时天光已经大亮。
杨简没有注意到邢崧的神色,自顾自坐下,捡了个包子丢进嘴里:“恩?肉包子?”
我也没说是素的啊!
“快吃吧,素肉。”
邢崧翻了个白眼,随口道。
杨简迟疑一瞬,大口咀嚼起来。
包子已经进嘴,管他素的肉的,只要没人知道就是素的!
“我跟你说你别说出去,我爹他可没中小三元,他院试的时候案首是林伯父。”
杨简三两口吞下包子,低声道:“若非林伯父后来丁忧,说不定南直隶解元也没他的份呢。”
“喏,已经知道了。”
邢崧一指门口,笑道:“先生来了。”
“老爷我可没说你坏话!”
杨简连忙起身,大声喊道。
可转头一看,哪里有他爹杨既明的身影。
杨简幽怨的目光看向邢崧,道:“我好心给你报喜,崧哥儿你吓我作甚。”
邢崧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,费力咽下去,起身作揖道:“先生。”
杨简却是不再信了,叨叨道:“崧哥儿你可别再骗我了,我家老爷最近忙着呢,没事儿不会过来的。”
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是吗?你文章写了吗?”
“哎呀,不急!崧哥儿才中了小三元,我们正要去庆祝呢!”
“邢崧不去。”
“你又不是他,你怎么知道
”
杨简怒目转身,看见身后的人影,顿时熄了火:“老爷
,“我还有文章没写,我先走了!”
杨简一溜烟跑远。
崧弟你多保重,哥哥待会儿给你带好东西!
“崧哥儿怎么没去看榜?”
杨既明问了一句,又道:“我昨儿个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,你一个人单独去京城到底太危险了些,我会另外派人去查的。”
昨日确实是他欠考虑了。
那般直接说让邢崧去京城,未曾为学生考虑更多。
哪怕表现得再聪慧,邢崧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。
让他单独面对京城的狂风暴雨,实在是不应该。
这也不是邢崧的责任。
可少年接下来的一句话,却打断了他的思考:“先生,我已经考虑好了,与琏二哥他们一块进京。”
“这
”
素来果断的杨既明难得的迟疑了。
邢崧却是坚定了起来,他本来就有上京的打算,如今不过是提前罢了,敛容正色道:“学生本就要上京,早三年晚三年并无太大差别,何况如今还有先生为我铺路,已经胜过其他人太多。
学生好歹是苏州府小三元出身的生员,便是身份低微,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。”
杨既明目光沉沉地看向眼前的学生,严肃问道:“你可想清楚了?”
“学生想好了。”
杨既明当即道:“好,贾琏他们三日后进京,你回去好好准备,届时,李修远会推荐你到国子监念书。”
邢崧点头,又道:“学生还有一事,想请先生帮忙。”
“你说,我一定尽力。”
“学生有一幼妹,我去了京城,还望师母代为照顾一二。”
若说离开嘉禾县,邢崧最放心不下的,就是岫烟了。
哪怕三叔公再好,可他到底是男性长辈,无法照顾到烟更多。五伯娘还有自己的儿女,短时间还好,托她长期照看妹妹难免疏漏。
可若是带烟上京,他又分身乏术,照顾不到她。
只得将岫烟托付给师母张夫人代为照看一二了。
杨先生忖度片刻,应道:“明日你过来时,带上你妹妹,你在京城的这段时间,她就跟着我夫人。”
这段时日的师生相处下来,他已经对邢家的事儿有了些了解。
邢崧不在,邢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好过。
把人接来,养在张夫人膝下,他就当多了个干闺女了,反正老妻也一直想要个女儿。
至于邢姑娘的品性,他是不担心的,能让自家学生这般放在心上的妹妹,想来也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。
为岫烟安排好去处后,邢崧也放心了。
最多不过三年,他就会回来参加乡试,考取举人功名后,自然能将妹妹带在身边。
“学生这就回去收拾东西,明日就过来。”
邢崧躬身一礼,转身离开。
大宗师推荐他去国子监念书,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许多。
他还以为刚拜了个老师,就要被散养了呢。
国子监的学生虽大都是些勋贵子弟,可里面藏书丰富,教谕讲学更都是学富五车之人,有了那么多人可以请教,也足够弥补少了个状元先生在旁指导的缺点了。
至于发案,更是没功夫再看。
反正已经知道他是院案首了不是?
至于心生入泮的簪花礼、谒圣、拜老师等仪式,不参加也没什么大碍了。
这些许小事儿,杨先生都会帮着处理的。
而他接下来要做的是,将他要上京的消息告诉几位叔公,回家收拾了东西再回来。
邢崧没去邢礼家,杨家派马车直接送他回了小山村。
在不考虑舒适度的前提下,从府城乘马车去嘉禾县只需半日功夫。
当然,寻常的马车减震极差,而现在的路,又不如后世的柏油马路,便是最好的官道,亦是坑坑洼洼的。
可在超能力的作用下。
坐在杨家的马车上,邢崧并不觉得颠簸,补了个觉的功夫,便回了小山村。
落车时,整个人精神都不错。
马车在三叔公家门口停下,引来村民们的围观。
好在现在大部分人都忙着田里地里的活,跟着过来的大多是些没到入学年纪的小孩子们。
邢崧从马车上取了糖果,一人分了两块,点了一个眼熟些的小孩,道:“虎子,你去帮我请三叔公过来可以吗?”
虎子剥开糖纸,将一粒香软的麦芽糖放进嘴里,含糊道:“崧叔我这就去!”
其他孩子也跟着跑远:“我知道老族长在哪,我也去!”
“哥哥!”
听到动静的岫烟跑出来,担忧地看向兄长。
兄长不是昨日才去了府城,说今天发案的吗?怎么现在就回来了?
“我没事,哥哥现在已经是生员了。”
邢崧自然没错过岫烟担忧的表情,带着小姑娘进了屋,道:“今天回来是有事儿要跟你们说,是好事儿。”
见兄长表情自然,无一丝勉强之色,小姑娘松了口气,道:“那就好。”
接着,又高兴起来,笑道:“我哥哥是秀才了!”
“对,这是好事儿!”
邢崧跟着应了一句,脸上也露出两分笑意。
前路虽难,可这是自己选的路,已经有了好的开始,他也不惧接下来的挑战o
寻常按部就班地参加科举,能出头,却也太慢了些。
既然来了机会,他自然要努力把握住。
何况,前路未知的风景,比这每日枯燥地看书作文精彩多了。
邢崧摸着小姑娘柔软的发丝,温声道:“岫烟,哥哥被大宗师赏识,推荐去京城念书,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待在小山村,你去杨家陪师母张夫人,可以吗?”
至于邢忠夫妻二人,则被他忽略了。
只要他能一直给邢氏一族带来荣耀,邢忠夫妻二人就不会再有出现在人前的机会。
小山村上下几百号人,都会帮他看牢了他们。
不会让他们二人走出去一步,不给他们与外人接触的机会。
至于秦家人,秦母识趣得很,舅母更是个聪明人。
他担心的,唯有被他放在心上的妹妹烟。
岫烟抿紧了唇。
哥哥能被大宗师赏识,推荐去京城念书,是大好事。
可是,哥哥的师母,她只听说过,从未见过。
“我会好好听张夫人话的。”
小姑娘没让兄长久等,如是道。
邢崧郑重承诺道:“最多三年,我会来接岫烟回家,回我们自己家。”
他没说什么张夫人为人和善,看在杨先生的面子上,会善待岫烟的话。
而是给出了这个承诺。
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十多年,从未有过自己的家。
寄居的蟠香寺不是家,族里给他们建了屋子,可他们未曾住过,一直是寄住在七叔公的房子里,这里也不是家。
兄妹二人马上就要天南海北分隔,天地之大,也无一处属于这对兄妹。
可现在,邢崧向妹妹承诺,三年后,他来接岫烟回家。
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,应道:“我相信哥哥,我在杨家等哥哥来接我!”
“好。”
“咱们说好了!哥哥一定要来接我!”
邢崧不厌其烦地回应道:“会的。我会亲自来接妹妹回家。”
说服了妹妹,不,甚至不需要说服,只要邢崧开口,不论能不能做到,岫烟都会立刻去做。
因为,小姑娘坚信,哥哥不会骗她。
至于老族长处,则要好说话得多。
邢崧刚说出大宗师赏识他,要推荐他去国子监念书,老族长立马答应了下来。
老族长一辈子没出过嘉禾县,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。只知道侄孙真的出息了。
比他先前猜测的还要早上许多。
那可是国子监,天子脚下!
崧哥儿能去那里念书,可是他们邢家祖坟冒青烟了!
怎么能不去,必须去!
老族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:“崧哥儿,你放心去念书,叔公会照顾好岫烟的,她就是我的亲孙女!”
邢崧却是摇了摇头,道:“三叔公不用了,岫烟我托了师母张夫人照顾,她在杨家能学到更多。”
张夫人照顾岫烟更细心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,张夫人出身大家,见识非寻常村妇可比,有她教导,岫烟日后自己当家才不会没有底气。
他以后会越走越远,他的妹妹,绝不可能嫁到薛家那般的人家!
而能与他家门当户对的人家,对新妇的要求,也不仅是识文断字那般简单。
打理家业,人情往来,都是必修课。
岫烟在小山村,明显是学不到这些的,只有跟在张夫人身边,才能接触得到o
三叔公不解,可到底还是尊重侄孙的意见,答应下来。
“崧哥儿,你们什么时候走?”
“明日就走。”
邢崧说着,又取出两张纸,递给老叔公:“这是县衙旁边的一处铺子,后面还带了个院子,可以在那里再开一家酒铺,就让峰哥当掌柜吧。”
他一直记得,最先对他释放善意的邢氏族人,不是三叔公,也不是堂兄邢岳。
而是邢峰。
只是邢峰心不在念书上,他只得另寻了别的路子帮他。
老叔公接过契书,哪怕他不清楚里面的事儿,可多年来经事的智慧,也让他察觉了不对。
沉默半晌,闷声问道:“崧哥儿,你去京城是不是很危险啊?”
这搞得跟托孤似的,不象是去念书,倒象是要去上断头台。
邢崧洒脱一笑,并未否认:“机遇往往伴随着风险。”
老叔公只觉手中那轻飘飘的两张纸,重逾千斤。
托着契书的手不自觉地颤斗。
这是他邢家最优秀的儿郎,赌上未来换来的啊!
他也没问侄孙能不能不去的这种蠢话,既然邢崧已经跟他说了,又将一切都安排好了,那就是决定了的。
他不能帮到侄孙,可也不能拖后腿。
老族长沉默半晌,挤出一句:“崧哥儿你放心吧,酒铺的分成每年我都让峰哥儿给你送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