贡院门口灯火通明。
一串串灯笼火把,将贡院门口的广场,照得亮如白昼。
随着贡院龙门缓缓打开,跟在胥吏身后出来的,不是点名官,而是一个头戴乌纱,身着青色补服的干瘦老头儿。
可在场众人无人敢小瞧了他去。
不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,都知道他就是南直隶的学政,本场院试的主考官,大宗师李修远。
随着李修远出面,走到众人面前,原本还有些许骚乱的人群逐渐冷静了下来。
李修远身材干瘦,一身宽大的官服,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,可他身上的气势,却不容人小觑。
随着大宗师一步步走上贡院前的高台,容色严峻,威仪赫赫地在高台中央站定,扫视四周洪亮的声音传入在场考生耳中:“诸生!
本官南直隶学政李修远!
今日,乃国家抡才大典之始,尔等寒窗苦读,十年磨一剑,所盼者,唯有公平”二字!
然,就在方才,本官已查明一桩骇人听闻、欲撼动我苏州文教根基之舞弊大案!已有数名不法之徒,相互勾结,意图陷害我苏州学子,构陷舞弊!
此辈行径,欺君罔上,更视尔等之心血如无物,沾污我苏州千年文脉之清誉!其罪断无可赦!”
李学政说到此处,在场考生业已哗然。
无论是否知道舞弊一事,考生们均担心此次院试取消。
更有甚者,有人害怕舞事件最后查不出来,反而牵扯到自己身上。
面对着人群之中的骚动,李修远伸手往下压了压,声音也有些嘶哑,却仍旧大声喊道:“涉案一干人等,现已全部缉拿,锁入大牢!本官必将此事奏明圣上,从严究治,绝不姑息!无论牵涉何人,定将严查到底!
或许有人以为,本次院试当延期或中止,本官在此承诺:
院试题目全部更换!本官现场出题,考试立即、如期举行!
考生们也可以再重新检查一遍考篮、衣裳,若携有可疑物品,都可以拿给搜捡官检查。”
说到此处,李学政停顿片刻,给考生们留了自查时间。
待众人安静下来,最后总结道:“科举乃是国家抡才大典,本官忝居学政一职,必当秉公阅卷,让在场的每一位真才实学之士,在院试考场上,堂堂正正而战!
本官,在此静候诸生佳音!
现在,依序入场!”
随着李学政话音落下,各县点名官鱼贯而出,开始按县点名。
“嘉禾县邢崧!嘉禾县邢崧来了没有?”
“吴县李经年!李经年在哪里!”
点到名的考生高声回应,走到最前面。
在确认过身份,再经过比县试、府试时更严格的搜检之后,邢崧领到了空白的考卷。
在衙役的引导下,按照手中的座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。
照常简单打扫了一番,少年躺在了木板上,合眼休息。
哪怕亲历了一次科举舞弊,邢崧也没出现睡不着的问题。
在脑中仿真了一番,确定此次舞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后,少年很快放松了心神,睡了过去。
天色微明,所有考生入场完毕。
考场大门、龙门全部封闭上锁,贡院内鸣炮三响。
李学政在木牌上写下题目,由胥吏高举,在考场内巡回展示。
院试考试共两场,一正场,一复试。
正场考试以四书题一道,经题一道,五言六韵诗一首。
举着考题的胥吏过来时,邢崧也看到了此次院试的题目。
四书题:使民以时。
诗:赋得“润物细无声”,得声字。
孔子说:“治理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,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工作,言而有信,节约费用,爱护官吏和百姓,役使百姓要在农闲时间。”
在这一章,孔子提出了治理一个大型国家的五项原则:
敬事,信,节用,爱人,使民以时。
要保障农业生产,实现可持续的统治。
如今写文章,邢崧已经不再是一味迎合主考官的思想,而是在确定主题的情况下,提出自己的主张。
少年忖度片刻,在稿纸上写下破题:
盖闻王政之施,必顺天时:君心之仁,当惜民力。
若是按照他之前的行文,必当顺应考官的心意,役民以时,顺势提出可持续统治百姓的役民之道。
可,在看到这个题目之时,他最先想起的,不是文章的出处,而是寻常百姓的劳苦。
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。
田间劳作不过半月,他尚且辛劳。
何况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,食不饱、穿不暖的寻常百姓。
辛苦劳作一整年,所得交完各种税收,剩下的不够一家嚼用,农闲时还要服劳役。
民生多艰!
只有在亲身经历之后,方能理解其万一。
是以邢崧不再顺考官的心意,写什么天人合一,顺应自然规律来治理百姓,而将重点放在一个“惜”字上。
以此落笔,写下自己的见解。
或许这篇文章不能称作上等,可这篇文章,乃是邢崧近一月的所见所思所得。
写下破题,邢崧不再多想,继续往后写道:
夫天有四时,地有寒暑,民有休戚。圣人法天以治人,故役民者必因天时之便,察物性之宜,然后上下相安而无怨。
役使百姓自然可以,可也不能竭泽而渔,百姓也是需要休息的。
最终目标是“上下相安而无怨”——即社会的和谐稳定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东边红日初升,邢崧这一篇文章也接近尾声。
最后一笔落下,少年并未急着誊抄,而是将写好的文章放到一旁晾干,思量起另一道经义题。
以“知稼穑之艰难”为出发点,讨论到“君子之业”。
“知稼穑之艰难”无逸》,是周公还政成王时的谆谆告诫。
要求统治者了解农业生产的艰辛,体恤民情,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。
“君子之业”,“君子”在此泛指国家的治理者,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们;“业”指事业、功业,包括修齐治平等多个方面。
题目关键在于打通农耕与功业之间的壁垒。
基于农耕劳动,成就最高层次社会功业的精神基石。
邢崧另取一张稿纸,在纸上写道:
考场上众考生奋笔疾书,主考官李修远也闲不下来。
随着一众考生依次进入考场,送考的考生家眷们也发觉了不对。
他们走不了了。
李学政早已派了衙役把守住贡院附近的街巷,方知府也带着人及时赶到,填补了贡院人手不足的空缺,顺利接手贡院附近的治安。
有几分权势的考生家眷们纷纷抗议:“凭什么不让我们走?我们又没参与舞弊!”
“就是就是!”
“不是说参与舞弊的人都抓住了吗?还拦我们作甚?”
“你们知道老爷我是谁吗?胆敢拦老爷的路?”
贡院门口乱成了一锅粥。
跋扈些的不顾衙役的阻拦,当即就要强闯出去。
聪明些的则退到了一旁,等着方知府过来处理,给他们一个交代。
更多的,则是家世寻常,没有什么靠山的普通人,默默跟在前两拨人身后。
至于是跟着人闹事,还是跟着退到一旁,就见仁见智了。
好在今日乃是院试之期,方知府便是睡下了,也“睁着一只眼”。
特意吩咐了身边守夜的小厮,有什么事儿便尽快把他叫起来。
是以李学政派人过来时,方知府第一时间得了消息,带着人过去,控制住了局面。
在过来的路上,方知府也从李学政亲随的口中,得知了事情的经过。
“不是有人舞弊,而是有人专门准备了东西,诬陷其他考生舞弊?”
方知府面色复杂,他还以为李学政人赃并获了呢。
现在这样,可不太好办。
方知府问出最关键的问题:“有抓到人吗?”
李家长随立即道:“只抓了几个地痞流氓,大宗师派人把守各处路口,这几人慌不择路,到处乱蹿,被看出不对还想逃,都被抓了,从他们身上还搜出了一些没能用完的小抄。”
方知府松了口气,能抓到人就是好的。
哪怕是最底层的小喽罗,有突破口总比抓瞎强。
方知府身着四品补服,带着一众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们赶到贡院门口。
方知府先出面安抚了一番百姓。
院试千馀人参加考试,送考的家眷仆妇甚至不止这个数。
其中还有许多是考生独自前来,未要旁人相送的。
好在方知府在苏州为官数载,算是有些威信,很快便制止了人群的骚动,便是有些议论,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儿。
方知府看着乌泱泱的人群,深吸了一口气,寻了个高地,喊话道:“本官是苏州知府方弼行,想必很多人都认得本官。科举舞弊与大部分人都无关,你们清楚,本官也知道,因为此事将大家堵在这里,让大伙儿受委屈了,方某在此先给大伙儿赔个不是。”
方知府说完,朝前作了一个揖。
在场百姓皆侧身避让,不受方知府的礼。
有那胆子大些的,喊道:“方府尊,大伙儿知道您也是职责所在,不怪你!
”
有了人开头,其他人也纷纷响应:“对!都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!自己考不上就诬陷旁人舞弊!差点害了童生们不说,还害得方父母半夜起来当值!”
“对,都是他们的错!”
“与方府尊无关!”
有了人带头,众人不好再起哄。
纷纷将矛头对准了诬陷舞弊之人。
也统一了考生家眷与方知府、李学政他们之间的战线,他们一方是差点被陷害的考生家春,一方是明察秋毫、秉公执法的官员。
他们才是一道的。
只有那些做贼心虚之人,方才想着浑水摸鱼,趁乱将水搅浑。
而率先出声,响应方知府的李学政亲随,悄然混入了人群之中,身藏功与名。
统一了战线,见人群中不再出现其他声音,方知府继续道:“本官知道此事与大伙儿无关,咱们只是例行检查,没问题了,自然就会放大伙儿离开,大伙儿放心,本官就站在这里,陪着大伙儿!”
“咱们行得端坐得正,不怕查!”
“对,咱们不怕!”
一年轻男子挺身而出,站到了众人前面,义正言辞道:“不就是检查吗?先查我的!我就是送我爹过来赶考,身上可没带什么东西”
得了府尊示意的衙役们连忙上前,细致地检查了一遍之后,放了那人离开。
见那年轻男子离开,观望的百姓也不再迟疑,一拥而上,凑到衙役身边,给他们检查。
他们又没参与舞弊,有什么不敢查的?
“大家排好队,排队检查!大伙儿有序检查!”
“小心点,不要踩到人!”
方知府带着人上前,指挥众人排队。
局势总算是勉强控制了起来。
随着太阳升起,送考的人群已经离开了一半有馀。
方知府一直站在旁边,还没抓到夹带了纸条或者经过处理的笔墨之人。
一小厮打扮的男子上前,催促衙役道:“麻烦快点,我还得回去给我家老爷复命呢,送少爷来考试,这么久没回去,老爷该怪我办事不力了!”
“等着!”
衙役照常检查了他身上,没摸出什么,正打算让他离开,一细心的衙役突然道:“把你头上的方巾取下来,给我们检查。”
“方巾有什么好检查的。”
那小厮嘟囔一声,却还是依声将方巾取下。
说起来,他平时也不用方巾,都是用布条绑的头发,可谁让他这么倒楣,方才绑头发的布条突然断了呢。
还是好心人给了他一块方巾,好心帮他绑了头发。
突然,从他头上掉下几张纸条,吸引了在场众人的视线。
随着衙役将那几张纸条捡起,看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。
那原本漫不经心的小厮顿时慌张了起来,大声喊冤道:“这不是我的!老爷!我真没舞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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